一等男爵,正二品。
範閑在心裡琢磨着這爵位的輕重,擔心受爵會惹出一些非議來。其實這也是他過于小心謹慎了些,雖然出使北齊在明面上不是什麼艱險事,但畢竟也算是趟苦差,春初朝議上陛下駁了林宰相與範侍郎的面子,硬将他踢出京都,雖說事後将範建提成了尚書,但此時再給範閑加個男爵的封位,在世人眼中,也隻是對範府的第二次補償而已,沒有人會覺得太過驚奇。
更何況自從入京之後,世人皆知,之所以宮中那位萬歲爺對範家的小子欣賞的厲害,一大半的原因便在所謂文采之上,恰好迎合了聖上勵行文治的大方略,範閑此次在北齊又掙了一馬車書的面子回國,陛下自然是要賞的。
雖說以範閑目前的職司來說,也瞧不大上區區男爵,但封爵終是論親論貴,對于行事來說,總是會有些好處,他望着父親說道:“旨意大約什麼時候下來?”
此時父子二人已經在書房裡說了半天的話,範閑揀此次出使行程裡不怎麼隐密的部分講了些,每當要涉及院中事務時,還未等他面露為難之色,範尚書已是搶先擺手,讓他跳了過去。
其實說到底,範閑自幼生長在澹州,入京後也極少與父親交流,說話的場所竟大部分是在這間簡單而别緻的書房内,所以論及感情,實在是有些欠奉,但不知怎的,此時他看着範建鬓角華發漸生,又聯想起北齊那些當年的風流人物已然風吹雨打去,心頭卻是黯然之中帶了一絲欠疚。
院長大人說的對,司南伯不欠範閑什麼,範閑欠他許多。
“明天入宮,大概便會發明旨。”範尚書閉着眼睛,喝着柳氏每夜兌好的果漿,似乎頗為享受,“這次在北面你做的不錯,陳院長多有請功,陛下也很是欣賞。”
範閑心想此行北齊,除了自己的那些隐秘事外,其實根本沒有為朝廷做些什麼,包括言冰雲的回國,也隻是順路之事,絕對不能算是出力,不由苦笑道:“其實這一路往返,我實在是沒有做什麼。”
“有時候,什麼也不做,才真是做的不錯。”範尚書緩緩睜開了眼睛。
範閑心頭微凜,以為父親是要借機教訓自己在京都城外與大皇子争道的事情,不料範建竟是對此事一言不發,反而将話題扯到了别的地方:“以往與你說過許多次,不要與監察院靠的太近,沒料到你竟然不聽我的,被陳萍萍那老狗騙上了賊船……”
說到此處,範尚書似乎是真的有些不高興:“安安穩穩守着内庫,這在旁人看來,是何等難得的機會。”
範閑苦笑道:“孩兒倒是想,問題是您也知道,信陽那位可不甘心就這麼放手,而且搶先挑起事來的也是她,我如果不入監察院,怎麼能和這等人物抗衡。”
範尚書歎了一口氣,心想這件事情上确實是自己考慮的不周,沒有想到長公主殿下的反應會如此強烈,隻好擺擺手說道:“她畢竟是陛下的親妹妹,太後最疼的女兒,婉兒的親生母親,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
這話範閑信,雖然他并不相信父親隻是一位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裡吞的人,但也知道他對于皇室的忠誠是絕無二話,隻是在允許的範圍内為這一家大小謀求自己的利益,而且父親一直強力要求自己遠離監察院,也是不想自己牽涉到京都那些異常複雜陰險的政治鬥争中。
隻是……内庫是鈔票,官場是政治,而鈔票與政治向來是一對孿生子,想來父親最開始的時候,并沒有想清楚這一條定律。不過不論如何,範閑對司南伯的用心也自感激,說道:“請父親放心,孩兒一定會小心謹慎。”
範建有些滿意他的表态,問道:“隻有真正的強者,才有資格去示弱,弱者本來就是孱弱之輩,哪裡用得上一個示字,你自己考慮吧。”
範閑明白父親的意思,笑了笑,忽然想到另一椿事,問道:“父親,回京後能不能還讓高達那七個人跟着我?”
範尚書看了兒子一眼,一向肅然的眼眸裡卻現出了一絲溫柔的笑意:“你也知道,為父隻是代皇家訓練管理虎衛,真正的調配權卻在宮中,你若想留下那幾名虎衛,我隻好去宮中替你說說,不過估計陛下是不會允的。”
範閑苦笑了一下,他心裡确實有些舍不得高達那七名長刀虎衛,身邊有這樣幾個沉默高手當保镖,自己的安全會得到極大的保證,在霧渡河外的草甸上,七刀聯手,竟是連海棠也占不得半分便宜,這等實力,較諸監察院六處的那些劍手來說,還要高了一個層級,更遑論自己最先前組建的啟年小組——啟年小組是他最貼身忠心的力量,雖然在王啟年的調教下,不論是跟蹤情報還是别的事務都已經慢慢成形,隻可惜武力方面還是弱了些。
但他也明白,虎衛向來隻是調配給皇子們做護衛用,像西路軍的親兵營裡就有幾位,那是負責大皇子的安全。雖然聖上偶爾也會将虎衛調到某位大臣身邊,但那都是特殊任務,比如自己的嶽父林宰相大人辭官歸鄉之時,聖上便派了四名虎衛随行,這是為了表彰宰相一生為國的功績,而且要保證宰相路上的平安,等這具體事務完結之後,虎衛便會重新回到京中,消失在那些不起眼的民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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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閑知道這麼多,是因為範建一向負責替陛下操持這些事情,使團既然已經回京,那些虎衛再跟着自己,被皇家的人知曉了,不免會惹出一些大麻煩來。
範尚書看着兒子臉上流露出的可惜神情,不由笑了笑,心想這孩子雖然頗有其母之風,才力實殊世人,但畢竟還隻是個年輕人罷了,他忍不住開口提醒道:“你走的日子,那個叫史闡立的秀才,時常來府上問安,我見過幾面,确實是個有才而不外露的人物。”
範閑一怔,旋即明白,父親在知道自己決意不自請削權離開監察院後,便開始為自己謀算這官場上的前程。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幾位門生。雖說自己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已然确立,嶽父宰相遺留在朝中的那些門生亦可襄助,但年月久了,總是需要有些自己的人在朝中能說話。
想明白了父親心中所思,範閑不免有些感動,隻是男兒一世,終學不會表露什麼,隻是向着父親深深鞠了一躬。
範尚書揮揮手,讓他請安回房。範閑想了想,關于妹妹的婚事還是不要太早開口,這種安排隻能慢慢來的,便恭敬地退出房去。
看着範閑走出書房時挺拔的後背,範尚書的眼中不免流露出幾分得意與安慰,有兒若此,父複何求?他輕輕喝盡了碗中最後一滴果漿,心知肚明這孩子早就猜到了什麼,但以這孩子的心性而言,既然對方不說,自然無礙……範氏一族的前程,就看這孩子的了。
想到此節,範尚書不免有些佩服那位已經遠離了慶國權力中心的林宰相,心說那位老狐狸運氣着實不錯,自己付出了那麼多的代價,辛苦了十幾年,他倒好,隻不過生了個女兒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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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裡,平淡無聊,一切都好,隻缺煩惱。
範閑坐在馬車上,輕輕叩着車窗的木棂子,随着那有些古怪的節奏哼着旁人聽不懂的歌兒。入宮對于絕大多數臣子來說,都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但他隻是覺得無聊,初一回京,與妻子父親拿定了主意,竟是覺着這滿朝上下,京都内外,暫時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煩惱着自己,呆會兒入宮受了爵,磕了頭,再去院裡把事情歸攏歸攏,似乎便又隻有回蒼山練跳崖去。
敲打着窗棂的手指忽然僵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妹妹的婚事,想起了李弘成這厮晚上要在流晶河上擺酒為自己接風,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這平淡無聊的九月,原來竟是這般狗日的人生。
……
……
今日是大朝日,大清早的,便有許多大臣來到了宮門外候着。聽說早年前有些老臣為了表示勤勉忠君之意,竟是大半夜的便開始準備朝服,趕在黎明到來之前來到宮門之外,就是為了等着宮門起匙的那道聲音,等這些老臣子告老之後,許多天夜裡聽不到那吱呀呀的聲音,竟是分外難受。
如今聖天子在位,最厭煩那等沽名之輩,所以大臣們是不敢太早來,卻又不敢太晚來,不知道誰出的主意,有些大人們竟在新街口那處的茶樓包了位子,天剛擦着亮便起身離府,在茶樓的包間裡候着,讓随從們遠遠盯着宮門的動靜,以便能夠掐準時間去排隊。
監察院提司并無品佚一說,除了那位已經被人們淡忘了的神秘人物之外,範閑竟是慶國開國以來的頭一位提司,所以如今還是隻有太學四品的官階,如果不是因為陛下要聽使團複命,他是斷然沒有上朝堂的資格,所以也沒有什麼朝服需要穿戴半天,清晨時分從範府出發,一路悠哉遊哉,等他到了宮門的時候,卻是比大多數的大臣要來的晚了許多。
人紅遭人嫉,更何況是一位入京不過一年半便紅的發紫的年輕後生,更何況這位後生還曾經撕過大部分京臣的臉面,生生整死了一位尚書,趕跑了一位尚書的家夥,所謂鼋鳴而鼈應,兔死則狐悲,衆人看着這個打着呵欠下了馬車的監察院英俊提司,眼中都多了一分警誡,三絲厭惡。
範閑看了看四周,也感覺到了氣氛有些不對勁,這些大臣們不是各部的尚書便是某寺的正卿,打從二品往上走,誰的老婆沒個诰命,誰的家裡沒擺幾樣禦賜的玩物?自己年紀輕輕的,居然比這些大臣們還來的晚了些……如果他的背後沒有範尚書,尤其是那位老跛子,隻怕這些慶國真正的高官們,早就對他一通開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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