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多次筵席與私底下的聚會裡,陸九齡也常常提起,一張臉上都是笑容。陸氏那孩子,據聞雖沒衛太傅家嫡長女衛儀那樣的本事,卻自是善良溫順,很讨長輩們的喜歡。顧承謙公務繁忙,又常年為腿疾所困,是以并不怎麼出門,隻約略見過那小姑娘幾次。印象裡,也是溫婉柔媚,可人疼的。可誰能想到?陸九齡為自家女兒打算的一切,終究沒能派上用場。慶安帝說賜婚就賜婚,半點容不得更改。陸九齡設想之中的女婿“儒門出身,四十無子前不納妾”,變成了“将門出身,成親前就帶了個小妾和庶子”。甚至那個時候,他女兒才十六,家宅之中的事情都沒學個完全。如此到了将軍府去,即便有貴重的身份,即便薛況不曾在旁的地方薄待她,甚至之後的五年多時間從未納妾,可日子又豈能好過?原本是錦衣玉食養其身,詩書禮義養其氣。這下倒好,還沒來得及養好,便成了千般萬般的内宅磋磨。十一年來,每每提到将軍府,陸九齡便是一副咬牙切齒模樣!隻是能怪誰?又敢怪誰?薛況帶着拿胡姬與瘸腿庶子回京的時候,他不是沒去宮門前長跪,可慶安帝隻叫人強勸了他回去。一回去,便險些卧病不起。皇命難為。即便一個并不想娶,一個并不想嫁,可誰又敢把家族的命運興衰,都系在這樣的一場賜婚裡?彼時的将軍府,已沒了二房的薛還,就連薛況的兄長薛冷也去了,算得上是勢單力孤;陸氏一門,雖書香世家,可從來沒太大的實權,到了陸九齡這裡才剛剛好上一些。他們兩家,哪裡能跟顧氏一門和衛氏一族比?皇上動動手指,就能捏死,連傷筋動骨都不用擔心。所以,到底還是成了那樣一樁“孽緣”。如今眼見陸九齡坐在那邊,面上已是一片深深的恍惚和悲怆,顧承謙想想,竟也悲從中來。他自己,又好到哪裡去呢?“啪嗒。”天南星葉片形狀的回生堂銅鎖,被他扭開了。裡頭躺着的東西,也一一映入了眼底:藥貼,藥方,醫囑,竟都齊備,貼膝蓋的,泡腳的,甚至是内服的湯藥,一應俱全。“唉……”顧承謙長長地歎了一聲,卻是知道這小小的一隻盒子裡,藏着多沉的心意。顧府上下,拜會回生堂多年,鬼手張隻怕早對他的病症倒背如流。這醫囑上寫的,卻無一不對應着他的病症……陸錦惜一則能記得他這毛病,二則敢再去回生堂問藥,三則還成功了。本事有之,心意有之。倒也不像是外界傳聞的那樣,太過善良溫軟,懦弱無能。心底一時有一股溫熱的暖流,緩緩淌了開去,竟然叫顧承謙覺得極為熨帖。陸九齡,是有個好女兒的。他慢慢重新合上了錦盒的蓋子,一時竟不知應該說什麼,想什麼,隻吩咐了萬保常:“你親去禀夫人一聲,大将軍夫人不愛出府,難得出來走動一趟,千萬不可怠慢了。”萬保常聽了,心裡明白。大将軍夫人本是一品诰命,與太師夫人唐氏平起平坐,原也不可能怠慢,更何況是陪着永甯長公主一起來的?老爺這麼補一句,是要當成座上賓的座上賓了。他連忙躬身應了個“是”,就要出去。沒想到,這時候,陸九齡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的皺紋,似乎又深了一些,隻道:“既然要去,也引我一程吧。我總要見見她,心裡才安定……”顧承謙聽了,心裡又是苦得沒邊兒的一片。“保常你隻管帶了陸大人去,着人請大将軍夫人去偏廳裡一見便可。”“是。”萬保常心知,這是陸大人愛女心切,就要去看看,于是擺手一引,“還請陸大人随我來吧。”陸九齡也不廢話,甚至就連跟顧承謙告别都忘了。他随着萬保常一道,消失在了門外,繞過這回環曲折的重重回廊,便終于沒了影蹤。顧承謙卻隻坐在屋裡。手上放着回生堂裝藥的盒子,幾上置着開始轉涼的好茶,地龍熱熱的燒着,可他竟覺得滿屋子都有一股涼氣,使勁兒地朝着他渾身骨頭縫子裡面鑽。冷啊。這個冬天,太長,也太冷了。他又把目光放到了窗外。含苞的海棠,在尤帶料峭春寒的冷風裡,瑟瑟顫抖,仿佛下一陣風,就能吹破那鼓脹的花苞,開出鮮妍的花朵一樣。他跟那個大兒子,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顧承謙都快不記得了。他隻是又想起了那一句:“遇到難啃的硬骨頭,你們這樣‘客氣’怎麼請得過來?”這是顧覺非在他們請不來鬼手張時候,說的一句話。是他向來謙恭謹讓的大兒子說的一句話。明明是那樣明顯的一個地方,他當時竟然半點沒有注意到。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後,他把昔年與他相處的種種細節翻找出來,才發覺,這一句是他為數不多的、露出破綻的時候。看似玩笑的口吻,簡單的“客氣”二字。裡面,又藏着幾多的驚心動魄與刀光劍影?當時的他,與周圍所有所有人一樣,對這個大兒子,顧府的大公子,顧氏一門近百年來最為之驕傲的天才,有着雷同到仔細想來會令人後怕的認知——曾遊學天下,結交四方,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對他無不佩服;朝野上下,八方同僚,亦有不少曾蒙他解決危難,對他交口稱贊;他更是慶安帝的伴讀,與其知交莫逆,無話不談。京城的女兒家,誰不慕他才華驚世,那一股疏狂兼着儒雅的氣度?這是一個在所有人眼中,都近乎完美的人。美玉無瑕,天衣無縫。從他開蒙以來,再沒一個同齡人排在他前面,也幾乎少有人對他生出惡感。他越來越出色,八面玲珑,多智近妖。于是,這樣的認知,便漸漸深刻,根深蒂固地留在所有人腦海裡。也包括顧承謙。這樣的認知,持續了太久,太久,讓人早已習慣。以至于,在六年前,這認知如山傾嶽倒、轟然崩塌之時,他都不敢相信。過了很久,才是滿心的失望,滿心的憤怒,甚而——滿心的恐懼。顧覺非看上去,依舊是那個完美得叫人挑不出錯的顧大公子……可天底下,又有幾個人知道,揭開了畫皮,藏在裡面的,是什麼駭然的怪物呢?除了恐怖,他竟不知用什麼才能形容。陳年舊事,一一從顧承謙腦海之中,浮了過去。他慢慢把手中這一隻錦盒,端正地放到了書案上頭,看了許久,眼底卻閃過了幾分悲涼:終究是他,沒能保住薛況……如今,又如何當得起他孀妻,以這般厚重的心意相待?顧承謙眼裡頭,一時險些湧出熱淚,卻偏偏隻能僵直地站在這書案前,擡眸凝望那被移來,挂在他牆上的《快雪時晴帖》,久久失語。另一頭,大管家萬保常已帶着陸九齡先往偏廳内坐了,才轉去後園,吩咐了個丫鬟,去唐氏那邊通禀,并請陸錦惜往偏廳來。陸錦惜走得不算快。顧氏畢竟名門,又有前朝留下來的深厚底蘊,先輩祖籍也在江南一帶,是以整個府邸比照着江南園林的制式修建,格外雅緻。移步換景,不在話下。大冬日裡,園子裡也能瞧見一些綠樹紅花,倒讓人快忘卻這還是春寒料峭的早春了。她見了,一時心曠神怡,走得越發慢起來。白鹭和青雀跟在她後頭,倒也不言語。隔着一堵牆,便有隐約的談笑聲傳來。陸錦惜知道,繞到前面,便該是宴請招待女客的花廳,于是定了定心神,便要随着丫鬟走過去。沒料想,後頭一個丫鬟,急匆匆從回廊那頭跑來,沿着小湖邊奔了一路,忙到她身後頭,行了禮,喘着氣兒道:“夫人,萬管家着奴婢來禀,請您随奴婢往偏廳先去,陸老大人望候您說說話兒。”糟蹋過幾根嫩草那就是陸九齡了。陸氏那一位疼她至極的父親。方才在門外送壽禮的時候,那一位大管家萬保常便說陸九齡在書房内跟顧太師叙話,且還要為她通禀一聲。這樣算來,陸大人與顧太師的關系是極近的。來這一遭壽宴,陸錦惜就知道要面臨諸多的考驗。别的她其實都不怎麼怕。畢竟陸氏出門少,旁人對她的了解,大多也僅限于十多年前的印象,還有旁人口耳相傳的那些話。所以,性格有點變化,在所難免。可對着陸九齡,興許便不那麼一樣了。陸錦惜心頭苦笑,隻覺得自己這才來壽宴,怎麼就好像一下就調了最難檔?可這一位愛女心切的老大人,已經着人來請,她哪裡能拒絕,又哪裡忍心拒絕呢?陸錦惜微微歎了一聲,對眼前這丫鬟笑了一笑:“那便勞你引個路了。”這樣客氣的言語,叫那跑腿的丫鬟有些吃驚。她連聲道着不敢,對這一位傳說中的将軍夫人的印象,卻忽然變得極好,一路上引着陸錦惜并她兩個貼身丫鬟去偏廳,還忍不住貼心地介紹了道中一些景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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