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她:“你也不要它們了?”
秀秀搖搖頭,拿起一隻花瓶,舉高過頭頂,她啊地尖叫,叫得很大聲,中氣十足,她把花瓶往前扔出去。花瓶摔得粉碎。
我看樓上,看周圍,零星幾扇窗戶亮起了燈。
秀秀舉起了第二隻花瓶,仍舊舉高過頭頂,尖叫,往前扔。
我說:“你發洩歸發洩,不要擾民。”
秀秀不看我,舉起了第三隻花瓶,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着,額頭上滴下汗,說:“我今天本來是去殺人的。”
我看着她,她閉上了眼睛尖叫,扔花瓶,原地跳起來,大叫,怪叫。居民樓裡有人喊話了:“發什麼神經!!”
秀秀吼回去:“搞藝術!你他媽懂個屁!!”
我笑出來,秀秀搬起第四隻花瓶,想舉起來,纖瘦的手臂搖搖晃晃,她舉不動了,隻好就這麼把它砸到地上,花瓶沒碎,她抱起它,砸了第二次。花瓶還是沒碎。我起身,走過去,抓起那隻花瓶扔了出去,花瓶碎開來了,碎片一片一片很大塊。
秀秀叉着腰喘氣,道:“但是我沒有下手。”
我說:“殺人哪是那麼容易的事。”
秀秀左右看看,找到一塊石頭,舉起石頭扔向那些花瓶。一隻花瓶碎了道口子,我也撿了塊石頭,往列成一排的花瓶身上扔。一塊瓷碎片飛起來,飛到秀秀腳邊,她撿起來往地上砸。我的臉上濺到了些許血沫。我擦了擦。秀秀繼續撿碎片,砸碎片,一邊砸一邊說:“不是因為不容易。他脫光了衣服,一點防備都沒有,我要拿剪刀戳死他,剪下他下面,我要煎了它去喂狗,我可以做到。我還會去自首,我會告訴警察這件事我十幾年前就該做了。但是我沒有。”
她的呼吸急促,手上都是血,她跳在那些碎片上踩它們,用腳底蹍壓它們。
“因為我不想再做受害者了。”
“我不是受害者。”
她擡起頭看我,滿臉的汗,滿眼的水光。她站在那些碎瓷片上,太陽出來了。她幹癟,瘦弱,頭發蓬亂,連衣裙的領口是破的。
她還是那個阿波羅。
她繼續摔她的花瓶,摔得别人都來圍觀,摔得盒盒媽下了樓,擠進人群,驅趕人群。有人罵:“神經病就帶回家好好關起來!”
有人罵:“有病就去吃藥!你不要睡覺,我們還不要睡覺,不要上班啊??”
有人問:“欸,你這個花瓶還要不要啊?不要的話給我吧,摔了也可惜。”
盒盒媽揮舞着手臂驅趕那些看熱鬧的人:“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砸你的東西了嘛?!關你們事啊!”
她大喊:“關你們什麼事情啊!!”
秀秀把十隻花瓶摔得粉粉碎。她的手上都是傷,流了很多血,她從樓上拿了掃帚和簸箕打掃那些碎片。
晚些時候,我幫她上了藥,纏好了繃帶,她把那些碎片清掃進垃圾袋裡,搬上樓。她又開始搞藝術。根據顔色,形狀,将碎片們分門别類。她買了很多萬能膠,像考古學家,還像在拼拼圖,像準備做雕塑。那些花瓶摔得太碎了,秀秀幹得專注投入,足不出戶,廢寝忘食。
我呢,我也很忙,忙着積極工作,積極地在四季廣場,在酒吧等待,積極地被捕獲,被填滿,又被抽空。
盒盒媽也很忙,她忙着去醫院化療,忙着在廁所吐,忙着織不同顔色,不同款式的毛線帽,買菜,洗衣服,給秀秀打下手,我們宿舍客廳很快就找不到下腳的地了。小寶回來吃飯,對着滿屋的碎瓷片頭皮發麻,嘴裡總要碎碎念着:眼不見為淨,眼不見為淨。
11月30。盒盒媽開始戴一頂能完全包住她腦袋的紅色毛線帽。她在毛線帽上别了朵毛線勾花,她自己勾的,戴出去人見人誇。
12月5号,晚上,四季廣場周圍拉上了封條,白天我再去看,一輛挖土車停在了門口。四季廣場要被拆了。
範經理在微信群組裡通知我們,12月12号,好再來地下室徹底結束營業。
他說,咱們來個風光大葬啊!
12号淩晨,他包下了天星大堂,和我們一衆“不要臉”“不成器”的小兔崽子們聚餐。我去了,飯吃到一半,業皓文打電話給我。我點了根煙,出去抽煙,接電話。
那時融市下雪了,好大的雪,晶瑩閃亮,一片又一片,每一片都長得不一樣,落進黑夜裡,掉在地上,轉眼就找不到了。
業皓文問我在幹什麼。
我往飯館裡看,燈光溫暖,兩桌奇裝異服,濃妝豔抹的男人女人推杯換盞,有人哭,有人笑,但是大家的樣子看上去都是快樂的。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個道理誰都懂。我們更懂。
小寶在人群裡和我揮手,我也笑着和他揮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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