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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頁(第1頁)

在書稿的後半部分,他寫了父母與吳先生辦的幾宗案件。

比如戰後的上海,僅美軍吉普車撞死撞傷中國人的事件就發生了一千兩百多起。

在天津,美軍汽車肇事占全市此類案件的七成之多。駐津美軍當局甚至規定,軋死一個中國人賠償法币十萬元,而軋死一頭驢則需賠償法币一百萬元。

比如一名美軍士兵雇車,車夫不懂英語,動作稍慢,士兵竟拔出軍刀割掉車夫五根手指。還有車夫因為索取車資,被打美軍士兵毆打緻殘。

比如一個中學生隻因穿着一條美軍卡其褲,遭到美國憲兵的槍擊。

比如一個十九歲的女大學生被兩個美軍士兵強奸,事後卻還要經受警方和校方多次訊問,問題諸如——

“你掙了多少美元?”

“你為什麼深更半夜還在外邊跑?”

“你是不是延安方面派來的?”

而且,所有這些案件都隻能根據1943年中美雙方簽署的《處理在華美軍人員刑事案件換文》中的規定,歸美國軍事法庭裁判,中國司法機關隻能在裁判前向其詢問進行之程度,以及在裁判之後抄錄其判決的原文。

而後,又是49年解放軍進入上海時軍紀的整肅,城市裡的新氣象。

連載到此處,唐延受到了聯邦調查局的傳訊。

兩名便衣探員到學校來找他,把他帶到一間辦公室裡,打開錄音設備問他:“你是不是共産黨員?你父母是不是共産黨員?你們給中國寄去的郵包裡都有些什麼東西?你認不認識寶莉華萊士?”

唐延的回答始終隻有一個:“我隻有十六歲,你們沒有權利在監護人不到場的情況下訊問我。”

聽說這件事之後,他的父母當即到學校要求見校長,說的也是同樣的一句話——怎麼可以在監護人不到場的情況下讓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接受傳訊?

但校長卻答非所問,說唐延隻是個孩子,隻要他停止雜志上的連載,并且申明文章所寫有誤,對讀者緻歉,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涉及任何懲罰,也不會對他的學業産生影響。

“我寫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其中沒有虛構的成分。”還未等父母說什麼,唐延已經開口,平靜而又堅決。

就像十年前,剛剛上小學的他對包班女教師說:“No,thanks.”我不适合做這份作業。

隻是這一次,事情沒有那麼容易解決,他被停學了。

到了第二年,風向又變,事情不了了之。他隻需要忘了這件事,就可以繼續過從前那樣的日子,念書,運動,社交,拿到畢業證書,去伯克利上大學。

但他卻發現自己沒辦法忘記。身邊的同學們照舊念書,運動,社交,而他無法歡樂着他們的歡樂,享受着他們的享受。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隻是冷眼旁觀,就如同一個局外者。盡管他生在此地,說一口無可挑剔的英文,盡管伯克利是出了名的左派大學,Freespeechmovement在當時的校園裡已有萌芽。但他還是覺得身邊人的所說所為,跟他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不在一個時間軸上。當他的同學對世界時事侃侃而談的時候,他隻想對他們說,你們連這個島都沒出過,你們根本不知道彼岸發生了什麼。

最終,當他說出自己的打算,父母并不算太意外,他們一直都很懂他。

母親隻是說:“你知道你父親沒辦法回去。”

“我知道,”他點頭,“我已經成年,可以一個人走。”

然後,父親又道:“如果那一邊也隻想聽到故事裡的一部分,你怎麼辦?”

他頓了頓才答:“不管怎麼說,我想看看那邊的事。而且,我相信世界不會一直都是這樣的。”

那一幅鐵幕不會永遠橫亘在大洋上。

一陣沉默之後,母親才開口:“從前有人對我說過,戰争是過眼煙雲,隻有他寫的東西才是永恒。”

“那人寫的什麼?”他問。

母親一笑,沒有回答。

1956年的夏天,他上了從舊金山開往夏威夷的郵輪,到了那裡之後,再搭船去新加坡。他旅費充足,卻還是找了個随船的工作,一路打着工下了南洋。他給母親拍去電報,母親回電說,自己也曾在貨輪上幫過廚,那時也是跟他一樣的年紀。

船到碼頭,有一位鮑德溫先生來接他,是父親從前合夥人的兒子,已經混得如當地人一樣。鮑德溫為他聯系了一個華僑團體,他将會跟着他們一起返回中國大陸。

那一年的八月末,他在新加坡登上了一艘名叫芝蓮嘉的荷蘭郵輪,船上幾乎都是歸國的馬來西亞華僑。起航之後,船繼續往南,穿越赤道,先朝西走,經停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加裡曼丹,再北上到菲律賓的棉蘭和呂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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