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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頁(第1頁)

當時來相送的,隻有寥寥幾個舊日相交,其他大部分人因為怕被牽連,均避而不見。有人聞之凄惶。長孫無忌環顧四周,笑道:“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如今我方知道,先前一切,不過莊周夢蝶而已!”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長孫無忌翻身上馬。在縱馬往前之時,他朗然地大聲念道:“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這四句,是古之莊子的典故,——莊子在其妻死後,鼓盆而歌,所唱的便是這句,詩中之意,俨然已超脫生死同世俗之教,卻也自是因悲痛至極,心聲有感而發。此事,早被耳目探聽詳細,報知了帝後。傳說武後在聽說之後,隻是淡淡一笑,道:“眼前有餘忘縮手,身後無路想回頭,長孫大人可是大徹大悟了,然而這一番大徹大悟,未免也來的太晚了些!”鮮為人知的是,自此之後,世間便多了一個“不系舟”。喻為被放逐之後的不羁之人。長孫無忌的舊日部屬,以及所有曾被武後逼迫殘害的老臣的家臣們,他們潛伏于天下各處,伺機而動,尋找能夠除掉武氏的機會,從未停止也從未放棄。難道,這錢掌櫃的死跟“不系舟”有什麼密切相關?那豈非會牽連到……袁恕己無法再想下去,瞬間心亂如麻。車廂裡寂寂無聲,隻有外頭馬車輪轉,馬蹄聲動。袁恕己強壓已經大亂的思緒,正也仰頭閉目養神,耳畔忽地聽見細細的喘息聲,且越來越急。他怔了怔,定睛垂頭看去,卻見阿弦縮在大氅底下的身子正在抖動。正不明所以,便聽阿弦道:“不、不是……”她起初還是含糊不清地,類似低聲央求,到了最後,便尖聲叫道:“不要!”整個人用力一個抽搐,仿佛受驚的兔子一樣從褥子上竄了起來!袁恕己眼疾手快,忙一把按住她:“小弦子!”阿弦渾身僵硬,雙手死死地按在自個兒的臉上,又似在摸索什麼,口中“啊啊”慘叫。這般詭異舉止,好像她的臉上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又好像發生了什麼可怖之事!袁恕己死死地摟着她,握着她手腕道:“小弦子!别怕!醒醒!”反複叫了幾聲,阿弦才停下掙紮,她仰起頭來。袁恕己忽然發現她的右眼又漾起了血一樣的紅,看起來又流露出幾分妖異。“小弦子……”這會兒,向來無懼無畏的他,心裡居然也有些“怕”。不是怕她的怪異模樣,而是……怕她出事。被袁恕己喚醒,阿弦如失魂落魄,又似大夢初醒般看看自己的手掌心——手掌心幹幹淨淨,什麼也沒有。可阿弦一個字還沒有說,眼淚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袁恕己顫聲問。先前在垣縣驿館,他還故意說為什麼沒有鬼魂出來,若有鬼魂,便可告訴她内情,就可以盡早破案。但是此刻看着她這般受驚失态的模樣,卻甯肯那鬼魂一萬年也不要露面!“不是他,”阿弦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是因為驚悸跟痛苦,死死壓着聲音裡的啜泣:“我們都錯了,大人,不是他!”袁恕己忍着心頭的不安:“好了,慢慢說,慢慢說,我在聽。”手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拍。阿弦扭頭看着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略覺暈眩。方才在睡夢中,她也看見過一隻手,但是,那隻手——鸢莊,堂下。在錢掌櫃将屍首都拖入了堂中之後,黑衣人說道:“是時候了,該上路了。”黑衣人走到錢掌櫃身後,擡手在他肩頭輕輕按落。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骨頗大,像是平日裡幹粗活的手。錢掌櫃點了點頭,喉頭一動,仿佛下了決心。然後,錢掌櫃擡起右手,将左手上的金戒取了下來。黑衣人走到跟前兒接過,竟慢慢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兩個人對面而立,黑衣人道:“我的職位卑微,能為有限,而回長安路途漫漫,此舉牽着不系舟的存亡榮辱,以及主上的大仇……隻有你才能做到。”錢掌櫃的嘴角牽動,無法做聲。“現在并非悲痛之時,今日的仇,他日會向他們一并讨回!”兩人目光相對,黑衣人道:“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與,不知周也……”錢掌櫃眼中流出淚水,接口跟着念道:“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兩個人的聲音合在一起,恍然如念什麼甚是莊重的誓言。十分整齊而低沉的聲音在死寂的堂中,顯得如此肅然而神聖,錢掌櫃念罷,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首……他的老母,發妻,兒子,兒媳……等等。錢掌櫃看罷,将一身衣裳脫下,扔在地上。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從偏廳而去!剩下那黑衣人,将黑衣脫下,換上了錢掌櫃的衣裳,把桌上的火油潑在了窗棂、幔帳之上,然後他掏出火石,将黑衣點燃,又去引燃了字畫等……大火熊熊而起,越來越烈!黑衣人盤膝坐在屍首之中,眼見火焰越發高熾,他拿起地上的刀,低低念道:“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眼見火焰席卷而來,火舌吞吐,黑衣人其貌不揚的臉上毫無懼色。火光之中,黑衣人舉手持刀,那一刀竟是狠狠劈向他自己的臉上!就在那一刻,他左手上的胡紋戒指,映着火色,如此耀眼。歸後阿弦雖看見事發經過,也同袁恕己說的詳盡,然而關于錢掌櫃跟黑衣人之間所說的話、以及黑衣人自焚之前所念的詩,因拗口而玄妙,到底記得不真。袁恕己聽得驚魂動魄,也明白了她為何醒來後拼命捂着自己的臉。他正要再安撫幾句,忽地問道:“你說……他們兩個說什麼蝴蝶?那黑衣人臨死之前念的是‘生死、天地’等句子?是不是‘生死本由命,氣形變化中’?”阿弦道:“是!大人如何也知道?我卻不懂是什麼意思。”這會兒袁恕己也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猶如戰鼓催動,蓄勢待發。隻是這一次的交戰,對手卻是超乎他想象的強大,而這一場戰役一旦開始,結局難以預料,但生死必将是前所未有的慘烈。袁恕己道:“小弦子,你……你所見的那些,不可告訴除了我之外的第三人。”阿弦道:“為什麼?”袁恕己握住她的手,沉聲叮囑:“你答應我就是了,包括朱伯跟你阿叔,都一個字也不能提。”阿弦有些為難,之前跟老朱頭相依為命,所經曆的事多半會對他說,後來英俊來了,原先那些不敢跟老朱頭說的,倒是可以跟英俊傾訴,如今居然兩人都不能說了。袁恕己見她猶豫,便道:“這件兒屬于極大的朝廷機密,若是給别人知道了,隻怕會惹禍上身,旁人知道的越好、越安全,你明白嗎?”他的語氣十分鄭重,阿弦打了個寒噤,想到錢掌櫃跟那黑衣人的神秘詭異舉止,——錢掌櫃滿門慘死,黑衣人自殘坐焚。原本她聽英俊說起“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的時候,何等喜歡惬意,又怎會想到這三個字,幹系之大,簡直關天。阿弦隐隐明白了袁恕己的心意:“是,大人,我答應你。”袁恕己正略松了口氣,阿弦又問道:“可是錢先生一家是被誰所殺?此案大人有把握查明嗎?”心頭又倍覺沉重,袁恕己歎了聲:“回桐縣後先查一查這黑衣人的來曆,但我相信,他不會留下太多線索,如今要查的話隻能從那離開的錢先生身上查起,隻是按照你所說的,他已經去了長安了……”老朱頭昔日的“諄諄教導”都在心裡記得很牢靠,阿弦嘴唇發幹:“是啊,長安。”何其可怕的地方,連英俊也說是“鬼蜮之地”。袁恕己道:“隻要事情跟長安有了牽連,隻怕就不是等閑之人能插手的。我……也盡力罷了。”阿弦眨眨眼:“大人的意思,是指長安多顯貴,若是事情跟顯貴高門等牽扯,就不好辦了麼?”袁恕己苦中作樂地笑了:“聰明的小弦子。”阿弦卻并不笑,皺眉想了片刻道:“但不管如何,錢家滿門死的太慘也太無辜了,不論是什麼人下手,都應該将他們歸案正法。”袁恕己本想說“太天真了”,但看她肅穆鄭重的表情,雖是清秀靈透的生嫩少年面孔,卻無法叫人無視或小觑。袁恕己擡手在她頭上撫了撫:“小傻子。”阿弦歪頭避開,眼中透出不滿:“你們才傻。”袁恕己問道:“‘你們’是誰?”阿弦道:“英俊叔。”袁恕己道:“他?……他也這麼說你來着?”阿弦哼了聲,爬起身來,趴到窗戶邊掀起簾子往外看風景。馬車飛馳,秋風有些疾,吹得她的頭發越發飄散。阿弦也不在意,被發絲撩的癢癢了,就随手一抹臉,聳聳鼻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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