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奏的都是同一曲調,而待婉妤進去,樂聲便止,淇葭如常微笑迎她。婉妤告退,走出宮院,琴聲又會再次響起。婉妤一直不知淇葭彈的是什麼曲子,直到某日無意中聽到侍女冬子吟唱相同曲調的歌:“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婉妤訝然問:“你唱的是什麼?”“是一首尹國民歌,名為《淇奧》,”冬子回答,“青羽教我的……大意是說在淇水灣畔綠竹林邊看見一位文采斐然的君子……”婉妤默不作聲地聽,待冬子說完仍久久無語。冬子問她:“夫人可曾聽過?”婉妤淡淡一笑:“沒有。”翌日入中宮,恰逢玉府又向王後進奉一批金玉玩好之物,其中有數件古樂器。淇葭逐一細觀,待走至一面十弦琴前,素手漫不經心一撥,響起的又是《淇奧》的曲調。婉妤佯裝未聞,而指着一支玉篪道:“這篪形狀倒與我兄長那支頗相似。”淇葭随她所指視玉篪,亦微微颔首:“君子樂不去身。沈太子非俗人,必不可一日無絲竹。他那篪是自制的,想必守衛嚴苛,不許他撫琴鼓瑟,将他所帶樂器沒收,所以他才以竹為篪,自得其樂。”言罷一笑,“他是窮亦樂,通亦樂,而所樂非窮通。”回首看十弦琴,淇葭又道:“和琴比德,唯君子能樂。這琴便贈他罷。”旋即喚來内小臣,命他将琴收入箱中前往菡澤給沈太子引瑄。那琴造型别緻,嶽山上有十條弦槽,采弦十根,琴面略呈波浪起伏狀,尾端翹起,其上刻有一枚玉府所加的翟形紋章,以示為王後禦用。婉妤暗暗打量十弦琴與淇葭,小心翼翼地在淇葭臉上尋找異樣的情緒,而她竟沒有,仿佛這對那處境尴尬的别國儲君的饋贈無任何須避嫌之處,神色十分坦然。婉妤在心底歎了口氣,對淇葭道:“姐姐,可否許我前往菡澤送此琴給哥哥?”淇葭略想了想,答應她請求:“你們兄妹一别數月,是應少聚片刻。”婉妤欠身謝恩,道:“容我稍作準備,明日一早便送去。”淇葭微笑問:“這次要我同去麼?”“不必。”婉妤即刻答,又覺語氣太過急促,遂低首解釋,“送贈禮隻是小事,我也無甚要與兄長多說的話,琴送至便歸,就毋須勞煩姐姐了。”淇葭點頭,命内人把琴送到婉妤宮室,再拈起适才婉妤所指玉篪,引至唇邊徐徐吹奏,樂音婉轉,俨然是沈聲。見婉妤聽得怔忡,淇葭暫停,淺笑道:“那日聽你哥哥吹篪,我略記了幾段曲調,如今再奏,也不知是否與原曲相符。”“分毫不差。”婉妤一笑,卻隐含憂色,“姐姐,大王會放我哥哥回國麼?”淇葭沉默,須臾,答道:“若是兩年前,我或可勸他,但如今,我若請他往東,他必會向西行……再等等罷,此番他大勝歸來,心中喜悅,我們尋個合适的人向他進言,也許他會讓你哥哥回去。”十幾隻大小各異的陶碗依次列于案上,每個碗中又盛有深淺不一的清水,那眉目疏朗的男子雅坐于後,微微後仰,側首,半垂目,斜睨水色,唇角含笑,雙手各持一箸,悠然點敲不同的碗緣,不同的清脆音符随之響起,組成的樂音宛如磬樂。果然是窮亦樂,通亦樂,而所樂非窮通。婉妤立于門邊凝視他,暗自訝異他與她空有兄妹之名十數年,而她對他的了解尚不及淇葭一面之緣。終于他意識到她的存在,擡首看向她,那麼自然地,仿若她的到訪是每日必經之事,他沒有任何驚詫神色,依舊隻是溫和地笑:“七妹妹。”婉妤還是略顯拘謹地施禮問安,這次引瑄亦不回避,隻在她禮畢時欠身還禮,然後一看她身後,笑問:“典婦功夫人沒随妹妹來麼?”婉妤稱是,卻不多作解釋,轉顧陶碗而言他:“哥哥好雅興。”引瑄擺首笑道:“我不過是窮極無聊,找些事做罷了。原本是帶了張琴來的,居于此處閑時便撫琴作樂,不想禁衛大人們覺得聒耳,把琴劈做柴燒了。我便取出行囊中的埙吹着解悶,未及兩日又被他們奪去一把擊碎。好在天高地闊,可做樂器之物是取之不竭的,我還可以竹為篪,以碗為磬,他又能奈我何?”婉妤也一笑,讓同行的菽禾将禮物奉上,說:“這琴是宮中之物,我求得王後恩準,特贈與哥哥的,已向禁衛說明,想來他們不會就此再為難哥哥。”引瑄打開琴盒,看看其中物,贊道:“确是好琴。”随後又問婉妤,“這琴是王後還是妹妹選的?”婉妤遲疑良久才答:“是我向王後請求賜哥哥一件樂器,王後遂命典婦功夫人幫我選的。”引瑄向婉妤道謝,再伸手解下随身所佩的竹篪,道:“可惜我如今身無長物,不足以回妹妹與王後之禮,惟待來日再還。那典婦功夫人,我當日受她教誨,頗有感觸,一直想向她緻謝,今日又承她選琴之誼,無以為報,暫且以這竹篪相贈,煩請妹妹帶給她。”婉妤颔首,一低目,正巧看見篪身刻着一小小的章印,中有五字:菡澤有情人。見婉妤答應,引瑄又自冠發上拔下玉笄,在把篪遞給婉妤之前,銜着他溫雅笑意,以玉笄尖端在篪身上再刻下一行詩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接過引瑄的篪,婉妤又好一陣沉默。她本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在陌生人前尤其腼腆,引瑄待她和藹,她仍無法擺脫經年累積的生疏感,引瑄再問她近況,她隻以一二字簡略回答,最後引瑄覺出她的不自在,便和言說:“起風了,夕時或有驟雨,不利舟行。妹妹早些回宮罷。”婉妤立即答應,如釋重負。她那一瞬舒緩的神情未逃過引瑄的注視,他由此了然淺笑,倒令婉妤赧然低首,為自己讷于應對覺得羞愧。有淇葭在或許便無此尴尬,她不禁想,随即又雙眸一暗,意識到,若淇葭同來,自己又會淪為一道可有可無的背景。出至院中,但見千朵柳絮随風舞,從行的宮人嫌它飄飛如塵沾人衣,蹙着眉頭左拍右掃欲拂去。這情景卻使婉妤想起另一個體态娉婷的女子,任何時候都會留意保持優雅的風姿,在這樣楊花似雪的時節,她一舉一動仍從容,僅以團扇掩口鼻,輕羅裙幅劃過沈宮後苑香階,在童年婉妤的凝視下,迎着漫天飛絮,徐徐走入千重城阙的畫境。她的背影那樣美,以緻幾乎無人想到她會有不美的結局。婉妤将從行宮人留于院内,自己折回引瑄的居室,問:“哥哥,三姐因何而逝?”引瑄恻然一歎:“此事真相如何我也不知。但宮中妃妾為君王所忌,招緻殺身之禍,總不外乎兩點:謀權幹政或争寵奪嫡。婧妹心高氣傲,必不甘心長為媵妾,且她言行一向率性,樗王性又怪異,陰晴莫測,婧妹稍有差池,便極易觸怒他……”回看婉妤,他目色柔和,“所幸妹妹性情溫婉,與世無争,當無此虞。”婉妤低眉輕聲道:“我資質平庸,原難獲大王垂青,這一生,大概就這樣過了。”引瑄卻搖頭:“未必,以妹妹性情,若肯上心,要獲寵于樗王,并非難事。”婉妤略有一驚,想問他為何有此結論,卻又不好意思追問,隻得紅着臉将頭垂得更低。“但妹妹将來若當真成了樗王寵妃,千萬切記勿犯他大忌。”引瑄叮囑道。婉妤仍不擡目,茫然撫摩手中的篪,半晌才問:“這大忌是謀權幹政與争寵奪嫡罷?”“是,”引瑄道,“但對樗王而言尚有另一忌——莘陽君。妹妹日後切勿在他面前擅自提及莘陽君。”“莘陽君?”婉妤詫異地仰首看引瑄,“大王一向敬重莘陽君,尊其為國中主神,春蘭秋菊長相供奉,怎會忌諱提他?”引瑄一笑:“若非如此,我又豈會長居菡澤?”婉妤隐約有些明白:“原來,哥哥知道大王有這忌諱,所以故意提莘陽君激怒他……可是,大王為何……”“妹妹,你親眼見過飛升成仙的人麼?”引瑄問她。婉妤一時不解他何以提出這突兀的問題,惟如實回答:“沒有。”引瑄閑閑地笑,像是在說一件根本與主題無關的、無足輕重的小事:“嗯,我也沒見過。”(待續)子衿四、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甯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詩經&8226;鄭風&8226;子衿》九重宮門次第開,婉妤不假手他人,親自持篪,直往中宮。甫入内宮,卻見前方有女子衣袂翩跹,出現在回廊前,滿目含笑,帶着身後内人,款款迎來。“妹妹,我等了你許久,不想你這才回來。”孟筱微嗔的語氣有陡然加溫的熱情。婉妤欠身問:“姐姐有事找我麼?”孟筱笑道:“聽說昨日王後贈你一面十弦琴,今晨我便去你居處,想見識見識這等珍品。可你侍女告訴我,王後特許你去菡澤探望兄長了,我隻得等着。好不容易等到你回宮,即刻前來相迎。一會兒随妹妹回去,看看你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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