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者命令憲兵将沈嘉義的屍體扔到沈嘉禮面前,讓這一生一死的兄弟兩個相處了半日一夜,旨在刺激沈嘉禮的精神。沈嘉禮的确是受了刺激。他咬牙将沈嘉義拖拽過來,盡量的為他整理好了滿是血污的衣裝。将二哥的一條手臂伸展開,他依偎着躺下去枕好,幹涸的眼中卻是流不出淚。當沈嘉禮真的支撐不住、瀕臨死亡之時,日本人就略為放松一些,讓他趴在牢裡休息幾天,緩過那一口氣。他長久的趴在鐵門前,因為可以一探頭便喝到水。餅子倒是不大吃了,實在是吃不下。他的身心都不夠堅強,于是現在就什麼都不想了。他知道自己必死,不過是個早晚的問題,因此也就不必再去絞盡腦汁編造供詞。眼望着高高牆壁上的那個小窗洞,他木然的估摸着外界的季節變換,是不是到五月了?胖兒子滿一周歲了‐‐不知道是否活到了一周歲。然後他又疑惑起來,不明白日本人為什麼不拿沈子期來威脅自己。五月,春末夏初的好季節。沈嘉禮被提出來關進了籠子裡。籠子隻有一人多高,也隻有一人多寬。他在籠子裡,永遠别想坐着或躺下。他本來已經是&ldo;木&rdo;了的,可是到了這時,新一波的、軟刀子割肉的痛苦又席卷了他。他的手指甲和腳趾甲都被行刑人撬開拔了下去,可他須得赤着雙腳站在籠子裡,日日夜夜的站。他渾身關節都疲憊的酸痛難忍,肌肉像被火燒、被辣椒水浸一樣,不可抑制的顫抖。他等着死,亟不可待的等,然而,仍然是他媽的不死!電刑沈嘉禮蜷縮在陰暗角落裡,仰頭望着上方那一處小小窗洞。稀薄光線射入牢房,在那淺淡光柱中,有一隻蚊子在盤旋飛舞。這是他&ldo;出籠&rdo;的第二天。自從出了籠子,他就再也沒能挺起脊梁。他像一堆失去筋脈連結的骨肉,模糊而又糟亂的癱在了地上‐‐良久之後,又如同半死的蟲子一樣,一寸一寸的挪到了牆角陰影處。他怔怔的盯着那隻蚊子,仿佛是在盯着一台大戲;頭腦裡則是空白的。在幾次三番的非刑中,他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是個意志堅強的人。接連着能有五六天,他沒有再被提出去過堂受刑。他還是年輕,掙紮着倒也維持下了胸中那一口氣。試探着蠕動到鐵門前,他用沒了指甲的手摸索着抓住黑餅子,哆嗦着往嘴裡送。冷水将一點渣滓送進他的胃裡,他張開嘴,悠長而戰栗的籲出了一口氣。在指尖發散出來的劇痛中,他勉強安慰了自己那空空的肚腸。趴在地上喘了一陣,他閉上眼睛,就覺着身體飄飄忽忽的,不知是要昏迷,還是要死。他漸漸恍惚起來,眼前忽明忽暗的‐‐突然,場景變成了天津,而他也隻有二十多歲,穿着湖色長袍,同一大幫朋友,包括段至誠,談笑風生的走在大街上,相約去起士林共進西餐。西餐沒有吃到嘴,畫面上卻是打了一道閃電。這回他是坐在警察局内的辦公室裡,前來&ldo;觐見&rdo;他的人在樓下排成了大隊,面前大寫字台上推着山高的鈔票,他手裡拿着一張房契,非常專注的估量着這套房産的價值。在他認真思索的當兒,他發現自己又變成了一名少年。他從幼時起就是少年老成,不大玩,對一切遊戲,興趣似乎也不大,不過早早就學會了積攢私房錢。好像窮了幾輩子似的,不知怎的,就那樣愛錢。在重重的、連綿不絕的幻覺中,鐵門開了,他又被日本憲兵拖了出去。糊裡糊塗的被憲兵綁在了椅子上,他先還癡癡呆呆的不明所以,直到他看見行刑人捧着一部電話機走了過來。他張了張嘴,腫痛的喉嚨中隻發出幾絲嘶聲,眼中卻是流露出了濃重的驚恐‐‐他認得這個,這是電刑!他聽聞過電刑的厲害,可是因為已然經曆過太多非人的折磨,所以此刻怔怔的望着那部電話機,他并沒有做出反抗與求饒的表示。身體被牢牢的捆綁在了椅子上,行刑人面無表情的往他那手腕上纏繞電線。前方的審訊者又在逼他交待段慕仁的下落。他打了個冷戰,心智忽然恢複起來,知道這是要不好了!費力的清了清喉嚨,他心慌意亂的擡眼望向審訊者,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這些天,他把謊話都說絕了!審訊者見他長久的不發一言,便向行刑人遞了個眼神。行刑人&ldo;哈依&rdo;的答應了一聲,随即走到電話機旁,擡手握住手柄,開始緩緩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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