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iddot;唐泰斯(四十五)費渡略低了一下頭,眼不見心不煩地把沾滿了血迹的長發從眼前晃開,沖來人一點頭:&ldo;您這是身體抱恙?&rdo;輪椅上的男人用饒有趣味的目光看了費渡一眼,示意身後的女人推着他靠近,野蠻的司機立刻走過去,嚴防死守在他旁邊,像條盡忠職守的大狗,虎視眈眈地瞪着費渡‐‐費渡隻好十分無奈地沖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隻是個能被人一腳踹上天的病秧子,并沒有能力在這種情況下暴起咬人。這是一處廢棄許久的地下停車場,也許是爛尾樓,也許是個棄之不用的工廠之類,費渡視角有限,看不大出來。周遭洋灰水泥的地面和吊頂都是未經修飾,上面沾着經年日久的一層土,幾根不知從哪接過來的電線險伶伶地吊在那,銅絲下拴着三兩隻燈泡,亮度勉強夠用,隻是稍有風吹草動,燈泡就會跟着搖晃,看久了讓人頭暈眼花。幢幢的人影在亂晃的燈光下若隐若現,四面八方角落裡不知躲着多少人,腳步的回聲此起彼伏,這其中大概有龍韻城的假保安王健、鐘鼓樓的假巡邏員……等等等等,平時隐藏在别人不注意的角落裡,像不言不語的人形道具,誰也不知道扒開他們的心口,裡面有多少裝不下的仇恨。費渡幾乎能感覺到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冰冷‐‐是那種帶着審判意味的冰冷,如果不是他還有用,他們大概很想支個草台子,效仿焚燒女巫的中世紀人民,把他現場烤成串。&ldo;範老師,&rdo;費渡對那男人說,&ldo;十三年前,我在家裡見過您一次,隻是時間太久遠,有點認不好了,沒叫錯人吧?&rdo;&ldo;你比費承宇冷靜,比他隐忍,比他沉得住氣,也比他更會僞裝自己,&rdo;輪椅上的男人開了口,他說話很慢,聲音也不大,氣力不濟似的,充滿了病弱感,&ldo;還這麼年輕,真是太可怕了。&rdo;費渡聽了這麼高的贊譽,似乎有點驚奇,他試着動了一下,肋下一陣劇痛,懷疑是方才那位司機一腳踢裂了他的肋骨。費渡盡量把呼吸放得和緩了些,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ldo;我一個階下囚,哪裡可怕?&rdo;範思遠招了招手,幾個人推着一張病床過來,病床上有一些維持生命的簡單設備,纏着個躺了三年的老男人,正是從療養院神秘失蹤的費承宇。費承宇一動不動,肌肉早已經萎縮,皮包骨似的胳膊垂在身側,慘白的皮膚十分松弛,質感像泡糟了的發面餅。費渡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對于費承宇會出現在這裡一點也不覺得意外。&ldo;你暈了一路,現在大概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身上的定位器全部被拿掉了,孤身一人,落在我手裡,但是你不慌,也不怕。&rdo;範思遠淡淡地看着他,指了指費承宇,&ldo;這個人,他和你有最緊密的血緣關系,曾經用虐待的方式塑造你、禁锢你,可是你看他的眼神沒多少憎恨,甚至說毫無波動,就像看一堆過期的肉。你不知道恐懼、不知道痛苦,所以能精确又殘忍,費承宇一輩子狗屁也不是,但培養出一個你,大概也有點可取之處,你可真是個理想的怪物。&rdo;費渡無聲地笑了一下,矜持地表示自己接受了這個贊揚。&ldo;我們還要再等一等,&rdo;範思遠說,&ldo;有個關鍵人物還沒有來,我可以和你聊幾句,你有什麼想說的嗎?&rdo;費渡立刻毫不客氣地問:&ldo;這是什麼地方?&rdo;範思遠笑而不語。&ldo;哦,明白了,也不是什麼都可以說。&rdo;費渡想了想,又問,&ldo;我看您身體不太舒服,是怎麼回事?&rdo;&ldo;腫瘤,一開始是肺癌。現在已經轉移了,沒别的辦法,隻能化療。化療很痛苦啊,我這把年紀了,也不打算再繼續折騰自己,&rdo;範思遠坦然回答,&ldo;給你個老年人的忠告,吸煙有害健康。&rdo;&ldo;我倒是沒有這方面的不良嗜好,如果範老師手下的這些朋友也能像您本人一樣好好說話,也許我還能再健康一點。&rdo;費渡客客氣氣地說,随即他頗為惆怅地歎了口氣,&ldo;張春齡,真是個廢物,自己還沒死,就先手忙腳亂起來,居然讓人鑽了這麼大個空子。&rdo;&ldo;如果不是這樣,我怎麼會知道無辜的費總你才是那隻收網的黃雀呢?我們這麼多老家夥被你耍得團團轉,心計真是太深了,&rdo;範思遠說,&ldo;但是話說回來,我倒也不意外,你畢竟是費承宇的兒子,一生下來,骨肉裡就帶着毒。&rdo;&ldo;範老師,你這個說法就很不公平了,如果不是我攙和了一腳,讓張家兄弟徹底變成走投無路的亡命徒,您的人能這麼順利地打入敵人内部嗎?我們倆本來是天然的同盟,您非要用這種方法叫我來,太不友好了。&rdo;&ldo;閉嘴!&rdo;範思遠還沒說什麼,旁邊站崗的司機先怒了,&ldo;誰和你同盟,垃圾!罪人!&rdo;費渡聳聳肩,笑容裡透着說不出的狡猾:&ldo;您十幾年前就跟我父親合作無間,現在我們總算拿下了張春齡那一夥人……當然,這裡頭我隻出了一點力,還是您居功至偉。範老師,您是長輩,隻要說一聲,張春齡這條老狗我當然雙手奉上。&rdo;司機聽他這坐地分贓的語氣,怒不可遏,大概覺得他在這出氣都是污染空氣,急赤白臉地說:&ldo;老師那是為了……&rdo;範思遠一擺手打斷手下人的話:&ldo;我對掌控誰不感興趣,也不想讓張春齡成為我的狗,我從一開始,就隻是想毀掉他們而已。&rdo;費渡故作驚詫地挑起眉:&ldo;範老師,您不會打算告訴我,您是警察混進去的卧底吧?要連殺六個人才能混進去,這卧底門檻也太高了。&rdo;&ldo;那些人渣是罪有應得!&rdo;不知從哪個信徒嘴裡冒出這麼一句,&ldo;罪有應得&rdo;四個字在空蕩蕩的地下室裡來回飄蕩,陰森森的。&ldo;我雖然不是警察,但當年科班出身的大多是我的學生,我了解他們,&rdo;範思遠說,&ldo;警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隻是機械的工具,遵循固定的制度,服從固定的流程。而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也隻是靠這份工作養家糊口而已,非常無力。公平,正義?這種東西……&rdo;範思遠說到這裡,冷笑了一聲,他身後所有的信徒都跟着千人一面地義憤填膺,義憤得異常虔誠,費渡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誤入了某個邪教窩點。&ldo;但是我當年看不到這隻龐然大物到底在哪,也無從查起,市局裡有他們的眼睛,這些人無處不在,稍微碰到它的邊緣,就會像……&rdo;範思遠的話音停頓了一下,後面的話消失了,好一會,他才接着說,&ldo;沒有辦法,想靠近它,就必須自己沉入黑暗、沉入深淵,和它們融為一體……我沒有辦法。&rdo;&ldo;毀掉一個人、一個家庭,實在太容易了,你覺得那些充滿惡意的垃圾該死,他們卻能輕易逍遙法外,即使受害人夠走運,讓惡魔伏法,那又怎麼樣?殺人的大部分不必償命,該殺的大部分隻要在監獄裡白吃白喝幾年,他們付出的代價根本不足以贖罪。&rdo;費渡這回不用裝,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個&ldo;你是不是有病&rdo;的眼神:&ldo;唔……您這是不拿工資的義務法官?&rdo;範思遠沒理他,那老人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透過洋灰水泥的牆壁和吊頂,好像落到了很遠的地方:&ldo;很多時候研究犯罪心理是一件讓人很不愉快的事,因為你越是了解,就越明白,那些人‐‐特别是罪大惡極,最喪心病狂的那些人,即便被緝拿歸案,也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後悔,有些人甚至會沾沾自喜于自己掌控别人的生命,就像你一樣,費總。&rdo;費渡感覺自己這時候最好閉嘴,于是隻好微笑。&ldo;這些東西,越了解你就會越失望,但偶爾也會有那麼一些人給你慰藉,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希望的,這個系統裡還有讓你留戀的東西,你做一點事,不是完全徒勞無功。&rdo;費渡:&ldo;您說的不會是顧……&rdo;一顆子彈倏地與他擦肩而過,範思遠一掀眼皮:&ldo;我不大想從你嘴裡聽見他的名字。&rdo;費渡吊兒郎當地聳聳肩,閉了嘴。&ldo;十四年前那場大火之後,我這輩子僅剩的意義,就是讓該死的人都得到自己應有的下場。&rdo;費渡好像默默消化了一會:&ldo;張春齡他們收容通緝犯,所以你變成把自己變成通緝犯,成功打入到他們内部。但進去以後,發現這個組織比你想象中還要龐大,你還是個邊緣人物,所以你和費承宇各自心懷鬼胎,一拍即合,互相利用‐‐他想削弱組織,自己掌控,你想讓他們全部去死……範老師,我真是欣賞您這種喪心病狂。&rdo;&ldo;老師,&rdo;推着輪椅的女人用憎恨的目光看着費渡,&ldo;這種垃圾不值得您費神。&rdo;費渡略帶輕佻地朝她揚起眉:&ldo;哎,姑娘,我得罪過你嗎?&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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