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謝謝您,我不喝酒的。&rdo;我拒絕了。&ldo;年輕人嘗一點吧,這可是好東西,是永嘉有名的特産呢。是我兒子根據古方子釀的,這個水呀是從後山專門背的水。&rdo;&ldo;是嗎。&rdo;我笑着蹲了下去,對她說,&ldo;那是您老人家的福氣,有這樣孝順的孩子。所以,您還是自己喝,您要是喜歡了,您的孩子也高興呢。&rdo;&ldo;不礙的,你喝一點吧,這個酒雖然清冽,不過也禦寒。這可是永嘉千年前的名酒,……&rdo;&ldo;周離,……&rdo;身後是見蹊的聲音,我看見他撐了一把傘走過來,鞋子還有褲角都沾上了雨水。那個老婆婆潑了茶水,用酒壺倒滿了茶杯還有酒盅。她對我們說,&ldo;怪可憐的,都濕了,喝點吧,這個可比什麼感冒藥要好的多了。&rdo;見蹊皺起眉,&ldo;這是什麼?&rdo;我接過兩杯酒,遞在他手中一杯。&ldo;老人家說,這是依照古發釀造的酒,嘗一下吧,……&rdo;永嘉的狀元紅。雨忽然停了,遠處顯出一道彩虹。‐‐完‐‐小說下載盡在https:256wxc---256文學整理附:【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内容版權歸作者所有!小說下載盡在https:256wxc---256文學附:【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内容版權歸作者所有!《破城》作者:rosiel楓溪姬泱姜十一[出書版]姬泱破城(上)文案:大鄭國江山如畫,文明璀璨,都城皇皇,沉浸在甯和的繁華之夢中。幼主逝世,王族旁裔子蹊承位為王。新王登極的慶賀聲後,卻伴随着首輔周離毒殺幼主的傳聞……周離弱冠而為首輔,權傾天下。舉世皆謂周相貪賄媚主,殊不知滿朝文武,唯有他聽見了王朝的頹敗之聲,正自扶傾挽圮;然而,即使是他一力扶上王位的子蹊,雖愛他,卻也不信他……上部極品狀元紅是清冽宜人的。直到現在我還清楚的記得我以狀元大魁天下衣錦還鄉的時候,在家族祠堂祭祖時開的幾十壇塵封多年的極品狀元紅的香味,迷醉而清醇,即使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手中的糕餅飄着奶酥特有的香味,我拿起手邊的一個精緻的小玉瓶稍稍點了一點水一樣的東西在糕餅上,這些沒有影響點心的香味,反而更加重了那奇妙的感覺。「送過去吧。」我淡淡的對身後的人說了一句。他很順從的拿了起來,可在一瞬間有遲疑,我了然的笑了笑,畢竟我想毒死的人是帝國的王,即使他才四歲。那日朝堂之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誰的蠱惑,居然對我說,周離是跋扈丞相,他不想繼續聽我的話了,我當時看見了珠簾後那個美麗妖娆女人閃動得意的眼神,以及滿朝文武帶有恐懼和幸災樂禍意味的态度,就下了這樣的決定。「不要說是我送的,就讓松兒放在他的桌子上,他自己會吃的。」松兒是我在宮中的心腹,是一個溫柔可人的小姑娘。「是,大人。」他應了一聲就走了,閃動的黑影讓我一度認為這是個幻覺。直接挑釁是十分不明智的,尤其是現在,她們羽翼未豐,而這些其實是值得我的同情。我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那種清香四溢的感覺使我松弛了一下神經。雖然大的風浪經曆了很多,可這樣的事情還是。直到現在還記得其中的一些句子,工整,言之有物,當真是錦繡文章。不知道永離可還記得?」聽到他說起那個死在後宮的可憐鄭王,就想到他那個悲慘的兒子,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真的欣賞我嗎?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他在玩樂之外的任何心思,因為那些都是我沒有資格考慮的。在他的眼中,這裡是天堂也是地獄,可以給他神奇而美妙的享受,同時也可以使他的一切盡毀。「當年家父治學嚴謹,對臣的要求也是極嚴的。」「聽說當年你家那裡曾經為了你而大擺宴席。」怎麼他連這些陳年瑣事也知道?子蹊洞察事情的細緻首次讓我感到有些恐懼。「是,家父很高興。而且開了陳年的狀元紅,那是自臣出生就藏在屋子底下,就等着臣考中了後宴客用的。」「狀元紅,現在很難得藏了十幾年的酒,尤其是那樣的極品。」「王,要是喜歡,臣可以找到。」啪,他很重的把杯子放在桌案上,看着我。我沒有看他,我已經跪下了,就在他拍桌子的時候,我的腿反射的跪在地上。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可這個時候争辯顯然是不合時宜的。「朕從不飲酒。」半晌,他的情緒平複後用無波的口吻說話。我不由得暗自歎了口氣,真是伴君如伴虎,不知道哪句話就觸怒了他。他的脾氣很不好摸透,和原先的那個完全不一樣。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看見了他的龍袍,不由擡頭,看見他就在我的眼前。他居然伸手扶起了我,等我站好,我才發現他比我還要高一些,身材雖然很瘦,可透出一種像劍一樣的剛硬和鞭子似的韌,這樣的人我怎麼會把他當作是孩子呢?「晚了,你也回去吧。明日早朝朕不希望你精神不好。」「是。」我答道。這六年來我就沒有回過老家。三年前父親讓府裡的小厮送來一封信,說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永離了,我的妖媚惑主,我的貪贓枉法,我的種種不是讓他下定決心斷了我們之間的父子情分,他不允許周氏一族有我這樣的不肖子。其實他說我妖媚惑主,可傳聞中的那些事情我真的沒有做過。鄭王對我沒有逾越半分規矩,我們真的隻是君臣關系,當然,也許多了一些稍微的暧昧,他畢竟對我有知遇之恩。從來沒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我的容貌,因為僅僅一次一個新選的官員在鄭王面前說我要是女子就是絕代佳人,結果那個人被一杯藥酒毒啞了,并且發配到邊疆。我不知道為什麼鄭王不允許别人這樣說我,也許我畢竟是内閣首相,是他的肱骨之臣,所以要對我有尊重而已。凡是到我府邸來的人,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不能空手,這不是我訂的規矩。周家世代豪富,我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家中已經可以供得起,所以我不需要外臣的孝敬,可他們不這樣想。當然,我不會拒絕到手的奇珍異寶,所以,這條規矩似乎已經訂死了。他們從來不會送黃金那些東西,都是一些什麼王維的畫,王羲之的帖子,這些當然是文人的最愛,所以我更不會拒絕了。眼前的人是我的老師,那年他是主考,是他點我為狀元的。徐肅,字文長,當代碩儒,文壇領袖,内閣中資曆最深的大學士,即使朝堂之上也是有如泰山北鬥般讓人仰望。「老師,請用茶。」我恭恭敬敬的為他奉了杯茶,而他也是恭敬的接了過去。我不知道别的人面對座師是怎樣的情景,而我知道的是,眼前的人在我的面前并不輕松,甚至有一些緊張。「周相……」「老師,叫我周離。」我看見他那蒼老的臉上露出了一些不自在。「下官不敢。」我沒有再為難他,他不是不敢,是不屑,像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和我這樣的阿谀奉承的小人為伍。「徐相,不知過府何事?」我不能再稱呼他為老師了,也許我這樣的稱呼對于他也是一種侮辱。「這……」他很難說出口。我看見他身邊的桌子上放着一張紅色的禮單,那份猩紅不知為何讓我從來沒有感覺的心感覺到刺痛。這時候的我和他一樣尴尬,看見他的樣子,我感覺此時在煎熬的其實是我。「是新州的軍饷。已經三個月沒有發軍饷了。新州是要地,要是這裡出了什麼亂子,我怕遏制不了封國。」封國原是鄭的附屬國,可幾百年的時間足夠改變任何事情,也,包括君臣之别。封國現在正在迅速壯大,已經可以威脅到鄭朝,可封國依然向鄭稱臣,現在并沒有什麼全面戰争,可一些小的消耗戰争還是不斷,所以,現在軍備十分重要。我點頭。「鄭王已經批準了那兩份奏折,并且分兩次給了新州五十萬兩白銀的軍饷,前後一共是一百萬兩。」「什麼時候的事情?」他有些着急。「兩天前。更是出類拔萃,等有時間讓他給你的文章點撥一下,此次有望金榜題名。」「真的嗎?那太好了。那位老先生有你這樣的學生足可以告慰平生。」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和他是同門,可徐肅對待我們的态度完全不同。可我這句話使他神态顯得痛苦。「怎麼了?」我的語氣很輕。「沒什麼。」他沖着我一笑,可這樣的笑容讓人心碎。我們又說了好多别的什麼,一直沒有再提起這件事,可他的表情在我的心中已經留下了很深的印記,他和徐肅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在中午的時候就分了手,他告訴我他住的地方,是在驿站,我告訴他以後會去找他。可以寫得好一些,也不至于如此艱難……不說這些了。」他的話中隐約透露出一種艱辛和無奈。是呀,像他這樣的人,如此的年輕,如此淺的資曆,即使有經天緯地之才,也難以伸展,他到了今天這樣的地位,遭遇了多少磨難,可想而知。「明天我要去看望老師,你去嗎?」我想,也該去了,怎麼也得在他觐見子蹊之前和徐肅見一面。「去,也請老先生點撥一下我的文章嘛。請問他是哪位?」「是徐肅,徐文長。」「啊,那可是内閣學士,位極人臣,有這樣的老師,陸兄前程似錦。」我誇張的道。「沒有你想的那樣簡單,即使這樣也有小人當道,無法伸展。我和你一見如故,平時這樣的話是不能說的。」「徐相剛正清廉,自然小人要畏懼三分。不過行得正,不怕的。徐相品格無可挑剔。」老師确實是我最敬佩的人。「不,是我的錯……」他又一次出現了這樣的表情。「怎麼了?」這次我一定要問出來,因為他的樣子是那樣的悔恨痛苦。我到他的身前。他一下拉住了我的手,很用力,我的左手沒有愈合的傷重新出現了錯骨的現象,那種鑽心的疼痛讓我叫了一聲,他馬上注意到了。他也是習武之人,捧起我的手仔細看,是錯骨了。「對不起,我……對不起……」「沒事,這是舊傷。」可他的悔恨并沒有減少。「我給你接好。可能會疼,你忍一下。」他把我摟在胸前。「準備好了嗎?」「沒事,不是好,我可以雙手寫小篆,我也可以吟詩弄月,那些都沒有關系,我受到輕薄他可以護着我,我可以位居高官,我可以在他的允許下權傾天下,這些也都沒有關系,可我不可以管這些目前看來十分重要的軍國大事,因為我是一個用文章來取悅君主的弄臣。「是,臣知道。」我恭敬的從他的手中抽出了手,然後把這些東西放在了他的桌子上,垂手站立一旁。徐肅太看得起我了,先王在的時候我也許是一言九鼎,可現在我已經失去了外臣看來那種實際的權力。風毅,看來,我隻有對不起你了。我不是一個忠臣,我不會破除萬難去成就正義。「陸風毅此人如何?」「很有能力,品格端正。」「滿朝都不服他太過年輕,又出身于二甲進士就可以巡撫一方,這你怎麼看?」「他也不是幸進,每一次晉升都是倚靠功勞來的。要說如此年輕,那隻能說他運氣比常人好。」「要說運氣,那也比不上永離呀。」今天的他說話句句帶刺。「鄭王說笑了,臣惶恐。」他來到我的身邊,居然用手撩起我散在背上的發絲。「都說永離媚主,可我怎麼沒有看出來?還是僅僅對王叔……」我突然後退一步,在他的面前直挺挺的跪下了,我知道這事情如果不說清楚,永遠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的疑心比我想象中還要重。也難怪,一個不是弱冠的少年,突然之間成為了帝國的主宰,那種惶恐不安使他懷疑身邊的一切。「臣自進學就受禮教的管束,那種媚主的事情一直為翰林所不齒。臣不敢忘卻聖人的教導,所謂有所為,有所不為,臣不才,可這樣的事情臣也是不屑為之。臣以我周家百年清譽發誓,如果臣當真做過,那教臣五雷轟頂,不得好死。」我的聲音在大殿中幽幽的回響,我的話像直接打在他的臉上,感覺子蹊在我的面前已經僵直。「臣不敢引先王為知己,因為君臣有别。可說句大不敬的話,如果先王也是文人仕子,那臣和先王的交情可以說成是君子之交,淡泊如水。」沉靜,讓人緊繃的沉靜,我們誰也沒有再說什麼,任時間在我們靜止中流逝。我一直跪着,他在我身前不到兩步的距離,也沒有動,我甚至可以聽到他因為憤怒而變粗的呼吸。忽然他動了,一步一步走遠,我終于呼了口氣,這才知道,我的後背已經讓汗水浸透。「周大人,王叫您起來。」蘇袖走了進來。「公公,王……沒有什麼吧?」他俊俏的臉上有一些莫名的情緒。「您回去吧。」「是。告辭。公公,這是一點意思,不成敬意,以後望公公在王的面前美言幾句。」我拿出了一塊玉,這是我原先就準備好的。他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王要是知道了,會揭了我的皮的。唉,大人,原來您不是會氣人的人,現在怎麼了,王一遇到您就三天兩頭的生氣。」我把東西塞到他的手裡。「公公,下官……」怎麼會這麼嚴重,我一直都沒有感覺。「大人,對王好一些吧,王對您的心意讓我們看着都心疼……話多了,話多了,大人保重,到了宮門,咱家不送了。」子蹊對我的心意?真是複雜。出宮門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古老雍京的繁華被裝點得有些柔弱的妖娆。「煩勞通報一聲,我想見你家大人。」我漫無目的的走走,等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到了陸風毅的驿站。周橋一般不會幹擾我的活動,他隻在他認為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他的神出鬼沒讓我想到一種動物,可用在他的身上不是太适合,所以沒有告訴他。那個人認識我,在京郊我和陸風毅答話的時候也是他一直看着我。他白淨臉,兩道秀氣的眉配上他的眼睛顯得很斯文,也沒有姑娘家的脂粉氣,可一身戎裝穿在他這樣一個書生氣質的人身上,反而襯托了那種不和諧的平衡,有些面熟。「這位相公,我家大人不在府上,煩勞您留下名刺,待大人回來後再到府上拜望可好?這裡不方便公子進屋等人。」「我們見過的。」我忽然對他說。「是,這幾天一直看見公子的。」「不是,我們原來見過。」看見他閃爍的眼睛,我盡力回想,在哪裡見過呢?他好像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覺的用手做了一個動作,用他纖長的手指輕輕拂過下颌。不暧昧,很是潇灑,有一種雍容大度。一個小軍官再怎麼有修養也不可能擁有這樣的風采,這是世家公子才有的。「世侄,我們見過的。你是文鼎鸶文大人的兒子。你父親進入内閣的時候,我們這些同僚給他擺酒祝賀,當時你也在場。」我雖然和他同齡,那我既然和他的父親同朝為臣,并且他的父親是我的下屬,那自然稱呼他為世侄,不過他好像不是很樂意。「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那不讓我進去嗎?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文璐廷。周大人,下官也是王命在身,在這裡下官的名字是張辛。」他是子蹊派到陸風毅身邊的人,難怪昨天的事子蹊這麼快就知道了。子蹊的疑心重這我知道,可現在我才知道文鼎鸶的野心也不小。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謙謙君子,文人氣十足,并且斯文俊秀,怎麼看都是一個翩翩佳公子,可他居然把兒子送到這裡當探子,那顯然已經打起了子蹊的主意。不好,那文鼎鸶想奪我的内閣首相的位置。他現在已經是内閣宰輔,那他既然如此的動作當然想成為内閣老師都抄錄了一份仔細收藏了起來,隻是這些他都不說的。」「不過幾篇文章而已,又有什麼重要的。能寫的人多了去了,我算什麼。」「你已經好多年沒有寫了。」「寫,我書房的筆沒有幹過。」「我指的是那些真正的文章,不是一些消遣的東西。」「吃一些油菜,我府中的廚子很好的。」我不想說這些我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他沒有接話。我們誰也沒有再說些什麼,氣氛一直很安靜,在夏夜的涼亭中,聽到的隻有小蟲的幾聲微弱的鳴叫。「我,要走了。明天上殿見了鄭王就回去。」「保重。」在他就要上馬的時候我把手中的一封信給了他。「這是什麼?」「明天出城之前去一趟戶部,拿着這書信可以領十萬兩銀子。銀子你自己收好,千萬不要假手他人,那一百萬兩暫時就不要想了,這個可以解一時之急。我也隻能幫你到這裡,一切小心。」「你……」他的眼中滿是深刻的感動,看的我也有些喉嚨熱熱的,想掉眼淚。「什麼也不用說,如果有緣,那事成之後再說;如果……那一切也不用說了他沒有說話現在讓我想起一首詩。他笑了一下,轉身上馬。雙腿一夾,飛奔而去。風中留下了他的聲音——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夜晚的禁宮靜谧宜人,敞開的宮門讓我還可以聞到禦花園飄來淡淡的香氣。子蹊還在看奏折。上次我頂撞他後,馬上寫了一份請罪的奏折,可他看了以後什麼也沒有說。所以我自動認為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卻還是在他的心中留了隐患。以後我告戒自己,萬事小心不可意氣用事。文鼎鸶的事對我也是一個警示,我還是過于自信了,沒有注意身邊的情況,況且現在封國已經準備自立,新州戰事一觸即發,國家已經處在了一種動蕩前的甯靜中。最近他要大刀闊斧的整饬吏治,首先讓禦史們監察百官,把那些貪贓枉法,敗壞朝綱,有傷風化的官員的名字和事迹全奏上來。所以這些天奏折分外多。禦史雖然可以風聞奏事,可要是所說不實,也會被拙上一個污蔑朝臣的重罪,所以大家都擔着幹系,誰也不能掉以輕心,不過,這些好像是我多慮了。禦案前子蹊的臉色十分難看,翻看一本本折子的速度越來越快,并且也越來越急噪。終于他把一份折子拍到了桌子上,身旁的蘇袖已經跪下了,連聲說:「王息怒,息怒。」子蹊用一種類似絕望的目光瞄了我一眼,然後閉上了雙眼。「王,臣……」我連忙跪前一步。他一擺手。「不是你的事。來,永離,你也是飽讀詩書的,經史子集無不涉獵,你來看看,你可曾見過這樣的文章?恐怕你這天朝,難為他們了。「王,奏這樣的事情是否過于的嚴苛了?」指望我說,可我能說什麼呢?事情是很明白的,其實先王在的時候我也看過這樣的奏折,那個時候先王隻是笑了笑,就吩咐一聲,把這些送到後宮讓那些正在學寫字的小太監挑一下錯字然後就息事甯人了。那些禦史不敢奏,不願奏,不想奏,誰不想過一些清淨日子,誰想給自己找麻煩呢,所以,子蹊本身過于急躁了。啪的一聲,他手中的茶碗摔到大殿上,清脆的成為了碎片。「你,你身居相位,是非不分,你就不能用心做一些事情來證明你當年的那個狀元不是浪得虛名的嗎?還是你根本就看不上我,所以對現在的朝廷不屑一顧?你和那個徐肅一個德行,你真不愧是他的學生。他居然自己請罪說什麼自己不應該借了人家的一兩銀子一直沒有還,有悖君子行徑。你們,你們真是氣死我了。」他這火其實發的很是天真,他沒有自稱朕,沒有裝腔作勢,看樣子他實在是氣極了。蘇袖在他發怒的時候已經悄悄退了出去,把殿門也關上了,此時的大殿中,就我和子蹊兩個人。他還在生氣,白皙的臉已經成了胭脂色,眼角也若隐若現的出現了淚光。此時的他真正像一個孩子了,像一個竭力做出了自己認為很正确的事情可得到的卻是别人冷漠的對待甚至是無情的嘲弄的孩子。這個時候的他,縱使我是鐵石心腸可也不忍再對他說那些我已經準備好了的話。從來沒有見過他是這樣軟弱的一面,這時我是真的有些後悔把他帶進了這樣的旋渦。此時他這樣的激動,我也隻好繼續沉默,我和他的關系沒有近到他這樣和我說話。他的話中透出了一絲任性甚至是撒嬌的意味,這是我自蘇袖說了那話後首次向這方面想,不然我絕對無法注意到的。好半晌,他又給了我一份折子。「看看文鼎鸶的折子,同是内閣宰相,他的折子言之有物,就如今各大臣設宴過于奢華來諷柬,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如果再縱容這樣的風氣那後果不堪設想。如今要是省下了那些設宴的銀子,也可以整風氣,正朝綱。怎麼樣?文相當年雖不是狀元之才,可也是探花,才學不是天下之冠也比現在有些人浮于世要好一些。徐肅當年也曾大魁天下,可現在竟也是這樣。」我低着頭,心裡想,子蹊真是别扭,他不讓我管這些政務,可偏偏有說我遊手好閑,現在他是自相矛盾。徐肅不是一個縮頭畏尾的人,他這樣做的唯一的原因是不想引人注目和自保。隻要他還在,别人想動陸風毅就得再想想。子蹊不是一個不顧大局的人,他不可能因為這樣的小事就罷免徐肅,所以群臣不發難,沒有人動的了徐肅。可我不甘心在子蹊面前又輸了文鼎鸶一局,他竟然為了讨好子蹊敢在群臣中特例獨行,這樣一利一弊,等群臣要是一發難,也很難應付;然而,我現在要應付子蹊也很困難。也罷,既然如此,也不能怨我了。現在我和徐肅還可以控制一下場面,不然要是換了他人,那也就什麼都不用說了。這時的我想的全是那日蘇袖說的話——對他好一些,他對我的心意連外人都心疼——可我應該怎樣才可以做到他所謂的對他好一些呢?我原來認為對他最好的,就是讓他可以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要再想什麼中興,什麼重整河山,活的久遠一些,活的胡塗一些,也活的快樂一些。可這些顯然不是他要的。「怎麼不說話。」他問我。「臣在想,其實徐肅有他的苦衷,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和群臣分庭抗禮。他隻寫了自己的罪過也是厚道的了。鄭王的确有苛責了。這些事情先王在的時候也經常發生。不過,我朝擁有一位像文鼎鸶一樣的直柬大臣是王,是朝廷的福氣,他擁有臣所沒有的勇氣,在這方面臣望塵莫及。臣說到這裡,其實已經應該磕頭請罪了,可那樣也是對王的敷衍,所以臣要說完臣心中所想的。徐肅也許有罪,罪在敷衍,可也是情有可原,畢竟能像文相那樣在朝是剛直不阿的宰相,在野是一個文秀書生的不多。徐肅和臣都跳不出來。」我這些話說的是神情并茂,甚至還加了幾聲的哽咽,這次子蹊應該不會怪我太不經心了吧,這樣難道就是他所謂的好?我句句陷阱,每一句話都是要将文鼎鸶推到重臣之前,陷他于不義,這樣是好,是壞,誰可以說的清楚呢?「你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是臣不敢。」「今天怎麼又說了?」「實在是感覺到慚愧,王的一席話和文相的作為讓臣無地自容。」「你……唉,你說怎麼辦吧。」我看了看他,沉吟了一下,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不可行之操切。這次既然滿朝文武都是這樣,也不可責之過苛,稍微嚴厲一些就好。至于文相嘛,應該給予表彰,讓下臣們知道王的心意就好。文相有一個兒子文璐廷才學譽滿京華,一直沒有入仕途,此時可以賜給他一個官位,也算了卻文相的一個心願。以後可以讓文相為先,作為表率,整頓吏治指日可期。」「難得永離設想周到,那朕該如何獎賞你呢?」「臣惶恐,臣以前想錯了很多的事情,也做錯了很多的事情,謝鄭王可以不記前嫌,臣已經心滿意足,不敢要過多的賞賜。」說完,擡眼看着他,并且有意用一種帶着類似一種幽怨而感恩并且有些挑逗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頭。心中很不是滋味,子蹊,我到真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我原來認為他是一個道學聖人呢。可這樣一個變色龍一樣的人,他的兒子為什麼如此的幼稚,單這樣一句話就刺耳的很。「初陽,你這是什麼意思?」文璐廷的聲音陡然很嚴厲。「呵呵,文公子不要驚慌,我沒有什麼意思。隻是很想認識一下您的這位朋友。」我看看文璐廷又看看初陽,眼前的情勢為何突然變的很奇怪?他們不是好友嗎?可又好像不像。文璐廷毫不示弱,護我在他的身後。「文公子不要這樣不識好歹。」張初陽說完一甩袖子走了。他身邊有一個着青衫之人走到了文璐廷身前。「璐廷,何苦得罪他呢。現在文相已經開罪于周相,雖然同為内閣學士,可我們都知道周離碰不得的。這次的事情周離在鄭王面前說了禦史很多好話,張家正是得勢,你這又是何苦?」文璐廷輕蔑的哼了一聲。「張初陽有斷袖之癖,誰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我這個朋友文弱書生一個,不知深淺的,文征兄,這方面你不用勸我。」「唉,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也不便說些什麼了,一切保重。過幾天你就走了,隻是苦了這的這個朋友了。」他看了我一眼,繼續說:「張家的勢力你不是不知道,他怎麼跑的掉呢?要是想找他,誰敢攔,誰敢護着他?到時候還不一樣?」「勞文征兄挂心。」「我到前面的涼亭等你,你好好想想吧。他們恐怕也沒有走。」「好。」聽他這樣說,文征一拱手就走了。就我們兩個人,反而陷入無話可說的尴尬。「我,我要走了。」我打破了這樣的沉默。「我送你回去。張初陽他們已經盯上你了。」「你好像忘了我是誰吧。」看他緊張的樣子,我反而感覺有些好笑。「你說你是誰,你以為他們會相信嗎?到時候傷害已經造成了,再說什麼,再做什麼還有什麼意義嗎?這些都是名門公子,在城裡橫行霸道慣了,他們的頑劣你根本無法想象。走吧,你今天肯定沒有帶侍衛。」「璐廷……」「什麼?」「你說看錯我了,那你看錯我什麼了?」這樣的問題還是問清楚比較好。「是我自己笨,你本也不是世俗中規定的那種人,你出現在這裡肯定有原因的。」這是我奪冠,大魁天下的時候,國子監鳴鹿宴坐的首席。」「什麼?他到底是誰?」「,先生也給我們講解你的治國之道,說你年紀輕輕已具備宰輔之量。這些年來,其實并不太平,戰亂不斷。記得五年前,路陽王逼宮,百官袖手,可永離朝廷上的一番話,可真有震懾人心之用。」「……倘能轉禍為福,共立勤王之勳,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機之兆,必贻後至之誅……」「句句精辟,教朝堂之上的亂臣不敢妄動,所以等到了禦林軍,才沒有釀着大禍。天下的文章有這樣震懾力的,隻有周離一人。」那樣的文章,那樣的熱情洋溢,那樣的風華已經是逝去了,可子蹊的畫卻使我又想起了曾經擁有過的清澈的熱情,而現今,他背誦我的文章,使我想起了我作為朝廷重臣應有的擔當。「王,難得您記得。」「叫我子蹊。」「臣……」「叫我子蹊。」仿佛被他催眠,看着他的眼睛,輕輕說了一聲,「子蹊……」這是一個奇異的夜。等我天亮回到家中的時候,還想着他對我說,叫我子蹊……可,我們擁有明天嗎?盛夏很快就要過去了,我的傷也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可頸上如此深的劍傷留下了一道疤,平日的立領長衫根本就無法遮擋。但,依然沒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那道傷口,甚至人們連面對我的時候看也不看。這就是忌諱,因為過于在意而忌諱。今天有一個好消息讓子蹊很是興奮,那就是新州大捷。陸風毅回去後,重整軍威,而這個時候封國國主正式稱王,以天子自居,新州就是前線。仗打的很苦,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由于很久沒有發軍饷了,戰士們的士氣很頹廢,陸風毅接連敗北,可後來,局勢居然逐漸扭轉,到了八月初,已經把封國逼退了,并且占領了他們十個城池,封國太子龍沂被擒。子蹊看了奏折後龍顔大悅,立即召陸風毅回京,要大加封賞。現在戰事基本可以算告一段落,隻要嚴密監視封國動态就可以了,所以陸風毅在八月初就從新州動身回京。「永離,陸風毅當真是社稷棟梁,能文能武,徐肅好眼光呀。原來我也覺得他一個二甲進士,不會有什麼大的作為,今日一看,前途不可限量。」我一笑,「風毅風骨很硬,不适合做文官的。」現在我們在禦花園中賞月,已經是中秋了。「永離好像很喜歡他。」「當然,他是徐相最鐘愛的學生,而且曾經是我最崇拜的師兄。」「真不應該讓他回來……」他小聲嘀咕了一聲,我沒有聽清。「王……」「叫我子蹊。」「子蹊,剛才說了些什麼?」「沒有。你不信我?」「沒有。」「可我剛才看你的眼睛,你不信我。」他最近越來越像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而且變的是如此的迅速,讓我不禁感覺到原先那個冷俊的少年天子是不是僞裝。「子蹊,風毅進城的禮儀應該一切從簡。」「我不要,我要讓他大大風光一回。他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我從來不吝啬我的獎賞的。」「風毅原本也不在乎這些虛榮的。」「說的你好像很了解他一樣。不行,我一定要他風光進京,并且,我要徐肅代天子迎接他。」「老師他未必想去,還是我去吧。」「我不想你去。」他沒有看我。「徐肅位置僅在内閣首相之下,并且他是朝中資曆最深的宰相了,由他去,會讓功臣感覺到朝廷對他們的尊重。」「我和風毅僅是兄弟之情。」知道他煩心的是什麼,可作為君臣,應該有的界限不可以因為任何事情抹掉,所以,我和子蹊的親近也是有限的。「也許。龍沂該如何處置?」「他,放了吧。我不想他變成能做,一般俗事難為,他卻不同。因為如此,所以印象深刻。」「哦?還有這樣的事,是哪八個字?」子蹊眉一挑,好像也來了興緻。「‘不驕不躁,堪當大任’。當得起徐相這幾個字的人當真少之又少,我後來憑借了狀元文章,也隻得了個‘松風’這樣的詞。」「松風……」子蹊慢慢念了一下,而後想了想。「當真奇怪,這是什麼評語?要說你是君子,應該用‘竹’來比喻才是,‘松’雖說也象征了君子的性情,但是‘松風’二字并不成意。」「我也想了很久,後來徐相不說,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其實徐相不用竹蘭一類的雅詞也是對的……」還有一句,我覺得說出來過于硬了些,于是就省了。其實,我有自知之明,不配君子之稱,要是當時徐肅如此說我,可真的讓我羞愧了。子蹊到也沒有在這上面糾纏,他隻揀了關于風毅的話繼續問。「不驕不躁,堪當大任;也真是極高的評價了。隻是此次,不知他究竟如何,那後來呢,你沒有再見他嗎?」他問,并且又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本來是想見的,那時我隻是個閑散的翰林編修,而他已經為官多年,公務也多,就錯過了。他任新川巡撫之後,因不在京城,就沒有機會見了。後來,就是六年後的現在,和他讓我背的時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可以把你問得啞口無言就好了。結果今天果真如願……怎麼不說話?」我隻有歎氣。像個孩子似的,居然問我這樣的問題,怎麼會這樣想?「子蹊,這樣是不是過于孩子氣了?」「有嗎?」他認真的想了想,然後一笑。這樣的笑容,可以融化冰雪一樣的絢麗,讓我有些怔住了。「不會了,隻有對永離這樣想過。那些書呆的文章還不如我呢。來年的殿試可是我親自選才哦!」他是那樣的得意,剛才似曾相識的憂郁消失得無有蹤迹。畢竟不是同樣的人,畢竟,子蹊,他可以看得見希望。見他這樣,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的歡快起來。就這樣,我們一邊吃着東西,一邊說話,聊了一些陳年舊事。不知不覺已經吃了大半了,略有飽意,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不吃了?」他秀緻的眉挑了一下。「惜福養身,不可過飽。」他低笑了一下。「永離看似随意,其實任何事情都有一定之規,不能逾矩。今年的雪下的不晚,看起來也不小,明年會是個好年景。都說改元要傷元氣的,看來半分不假。等過了年,一切都平穩了,也好辦多了。」剛才還看見他的笑,一會的工夫就轉而低沉,雖然有些感慨,可畢竟要是感慨起來是沒有盡頭的,世事又豈盡如人意?「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什麼改元要傷元氣的說法?子蹊不要多慮。快到年下了,今年總的來說還好,上天也還是保佑蒼生的,沒有什麼嚴重的水旱災,百姓也有餘糧過冬,就不錯了。不能祈求年年風調雨順,沒有一點災呀什麼的。對神靈要求太過分了,會适得其反的。」忽然,門被打開了,蘇袖從外面跑了進來,衣服上還沾了沒有化開的雪,手中拿了一本藍色的折子,臉色紅暈,很是激動。就見他跪在子蹊面前,雙手早上折子,開口的時候都有些顫抖。「……王,新州傳來的折子,是八百裡加急送來的,新州巡撫陸風毅親自上的折子。」「什麼?」子蹊一把拿了過來,趕緊打開看,一邊看,一邊問。「誰送來的,還說什麼了?」「陸風毅的親兵。新川由于一兩個兵士喝了酒,帶頭鬧事,引起嘩變,現在已經控制住了。陸風毅抓了那兩個兵士,依法處置了。新州已經打開城門,一切安好。」天呀,懸了整整兩天的心,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驟然放松。我無力,一下子坐回了椅子。子蹊一直看着奏章,蘇袖擡頭看了我一眼,趕緊又低下了頭。我心中早已對這個結局祈望了很久,但不敢這樣想,總怕希望太高,失望太深,甚至已經做好了新州失守,陸風毅被殺的準備。但,如此合心意消息,卻沒有真實感。得來太容易了吧,我還真是不知福……他說一句,子蹊點一下頭,然後說:「好,永離,你看,這是陸風毅親自寫的折子,上面還有一件事。」我拿了過來,看了幾眼,主要是講述這次嘩變的前因後果,說得很是詳盡,隻是……這是我的一種莫名的感覺,雖然是詳盡,卻簡單了些。一切都那樣天衣無縫而合理,但是又顯得單薄了些。後面的确還寫了一件事情,卻讓我覺得有些異樣。我正在看,子蹊說了出來。「南方現在也下了雪,封國暫時無動靜,據說探子還探知了一個消息,雖然沒有經過證實,但還是很可信的。封王死了,現在由封國的二王子龍泱正式登基即位。龍泱一直在外,回國不久,民心不穩,現在是仰仗了封丞相的勢力,也就是封國王後的哥哥,龍泱的舅舅,國内還算穩當。陸風毅估計,新王登基,一時半刻還無法對外用兵,穩定内政和軍政是他們首要做的,現在的他們最是脆弱。所以,要是想滅封,這是最好的時機。」龍泱登基了……雖然他才回國不久,可一看就知道這些年他在外面也沒有忘了國内勢力的經營。現在終于成了正果……不,現在對他來說,也許才剛剛開始。「永離,你的意思呢?」「……想起了一個典故。春秋之時,宋襄公不攻過河的楚軍被人譏笑。其實他也是有仁義之心的,隻不過沒有用到正确的地方。後人欠缺厚道,何苦如此譏笑?」「永離是說……」「當然要戰。楚子宋公同朝為臣,誰不仁,誰不義無法說明,可封不一樣。封原是屬國,是臣下,而今封自立為王,并且要反叛天朝,如此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鄭用兵,師出有名,自然要戰。」說出了這樣的話,有種難言的苦澀。「好,蘇袖,你去召内閣大臣禦書房議事;永離,知道你很累了,可兵貴神速,隻能如此。」我笑了一下,表示可以。蘇袖趕緊退了出去。「看來,我們又沒有安穩年可過了。這次雖說要等到開春才發兵,但也得好好在冬天計量一下:永離,要是平時,你怎麼過年的?」我想了想,「沒什麼特别的。就是做些好酒菜,然後和佳人一起談談什麼詩詞歌賦之類無用之物,聊以解悶罷了。」「和家人?那你回老家嗎?聽說你已經好幾年都沒有回去了,你家裡人過來嗎?」「我……」原來他會錯意了,可我也沒有解釋的必要。「可以看家書的。這些年事情總是很多,回去的機會也不多。再說,父母也老了,不能走遠路,在老家也住得比較習慣,所以就沒有叫他們到京裡。」其實是他們不想來,不願意來……「那你不是很孤獨?」「孤獨?我沒有想過。在京裡,周府人也不少,過個年節什麼的還是很熱鬧的。内子心靈手巧,很會持家。」他聽到這,像是有些郁悶。「永離,其實你和如夫人不般配。」朋友一樣的關系,無關什麼般配,可這些都是我的私事,于是笑了一下,沒有說話。「永離,你需要的是一個真正的知己。」「不,我不需要知己。自己對自己尚且不是很明了,何況對他人?我不是脆弱之人。」「是嗎?」他習慣性的挑了一下眉,然後轉身看着外面的雪,雪好像越下越大了。——上部完——姬泱破城(中)封起傾國之兵進犯,新州城危,更傳叛變消息;為此,周離親往新州前線,意欲一探究竟。歲歲年關,烽火前線亦自高歌歡慶;然而,這一切卻像是樁鬧劇,勝利與年慶背後,荒唐無盡,難言辛酸。詭谲的朝政,危機四伏的新州,究竟是什麼樣的沉重壓力,令新州巡撫痛苦掙紮,卻又三緘其口?山雨欲來風滿樓,而遠方王城深處,仍有子蹊殷殷期盼着他的平安歸來……中部我們靜了一會兒,就聽見腳步聲。蘇袖挑了簾子,就見文鼎鸶與徐肅一同進來。徐肅身後跟着其它内閣官員,甚至還有兩個新選的内閣記要,就是拿筆做些記錄的官員。文鼎鸶五十左右,可看臉面覺得他比這個歲數要年輕許多。看起來很出色。面白如玉,三縷美鬓飄灑前胸,一身内閣大學士的金蟒官服襯得他更加出色,精神還好,眼睛也是清明的,有些熠熠的感覺,原本面上看不出什麼,可他微微皺起的眉頭,顯示了他的擔心。也對,作為内閣學士,他擔心前線戰況,作為父親,他擔心文璐廷,但是,作為一名處于中樞的大臣,這些都不能表現出來,也隻有壓在心底。徐肅已是銀絲滿頭,他的雍容華體現在沉穩不迫的氣度上,但是近看他,臉色卻有些青黃,混沌的眼睛顯出了一絲的焦慮。我想告訴他,新州的情勢不是很糟糕,但是他一直是半垂着臉,所以這樣的暗示意圖隻有作罷。反倒是文鼎鸶進來後沖我看了一眼,彼此打量了一下,他些微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後面還有新任的兵部尚書楊文默,原始蜀州巡撫,後來因為肅清了境内匪患,被提升為兵部尚書。我看過他的存檔,今年三十五歲,先王時進士出身,從微末小吏到今日的二品官職,不過二十年的光景,算是幹吏了。面容英挺,有種威嚴的感覺,這是我,雖不傷元氣,可也膩煩得很。我停了一下,看着文鼎鸶的眼睛繼續說:「陸風毅平叛有功,并且總理新州軍務多年。所以,要戰,自然不是憑空想出來的。然而徐相宰輔多年,對事情想的自然要比我們周詳。這和說什麼墨守成規之類的詞可是搭不上邊的,隻是守成的一種戰策罷了,而身為宰相,不僅要考慮到事情應該怎麼做,更重要的是,要怎麼做才可以做到最好,上可對社稷君父,下可對小民百姓,就是對自己也是問心無愧。這點,我們自問無法周全,非多年磨練不可為之呀……文相,你說,是不是?」我的話表明了我的意見。我想戰,但不是同意你文鼎鸶的觀點,而是新州陸風毅的招子上這樣說的,所以我支持他。重要的是,陸風毅好歹是徐肅的高徒,如此一來,即使徐肅反駁了子蹊的話,可徐肅臉面也顧全了。後面的話則是告訴他:徐肅身份貴重,不可如此輕慢。我的話很重,估計,在子蹊面前他人不敢如此。可現今一朝示弱,便着人輕視,所以,寸步不可讓。有實力,也要表現出來,才有威懾作用,讓他們再開口時有所顧忌,這樣會省去很多的麻煩。文鼎鸶看着我,然後,笑了一下。「周大人說的極是,是文某想的不周全。」「文相一心為國為民,想的做的沒有私心,這一點永離自愧不如,這也是永離最尊敬文相的地方,而今永離說話之前也要帶了一分揣摩,揣了一份的私心,也實在慚愧得很。」給他人一個台階,其實也是給自己一個台階。文鼎鸶如此說話,而我又怎能繼續糾纏?大家于是很配合的一笑,這話就算過去了。子蹊沒有說話,靜靜的聽着,然後他對一直埋頭看奏折的楊文默說:「文默,你怎麼看?」楊文默手中的折子緩緩合上,然後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鄭王,諸位大人,文默雖然也是進士出身,可畢竟文政上差了很多,多年來,文默也一直是武将,對那些帶兵之事還算是熟悉,要說再思量上什麼個方面的政務,那就真非文默力所能及了。」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我們都清淡的笑了一笑。「單用兵家戰略上考慮,我覺得陸風毅陸大人的折子上有幾處說的不是很清楚。首先,起因不明。折子上單說了這次兵變是因為兩個亡兵喝酒鬧事所造成的嘩變,現在那兩個人已經被軍法處置了,可堂堂新州,何等重要,怎麼可能隻兩個小小的軍士,便擾亂了軍心?也許其中有什麼緣故,但是折子上并沒有寫出來,即使事情當真像他說的那樣,那新州巡撫的治軍不嚴,緻使新州嘩變,他也難辭其咎!」我一聽他這樣說,頭嗡的一聲。一直覺得風毅的折子有些蹊跷,可我對軍事不是很了解,所以也僅僅是感覺不妥當而已。如今讓楊文默一說出來,思路馬上清明起來,可也想到了新州的處境,不可再掉以輕心。于是雖然精神已經頂不住了,也勉強打起十二分精神,聽他怎麼往下說。「其次,就是處理不明。隻說了軍法處置,可是到底是誰犯了錯,那個人究竟是新州當地的駐軍,還是朝廷派過去跟随陸風毅的兵?引起朝野震動的新州嘩變,不可能就用一句‘軍法處置了’就搪塞過去。還有,究竟是怎樣的軍法處置,是斬首,還是腰斬?這些都未說明。」「最後,事情都沒有說明,朝廷也未對這事做什麼處理,前方局勢我們一無所知,新州閉門兩天,連鄭王和内閣的諸位大人都兩天沒有休息,如此緊急情況并沒有平息,此時新州請戰,這本身也不穩妥。」我想拿起身邊的一杯茶,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已經開始顫抖。我可以在這裡氣勢壓人,但是面對楊文默句句真言,卻無力回擊。這些都是真的,陸風毅的确在這些方面有所疏忽,不,也許,就是這方面的問題。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靜下來想想,究竟風毅為什麼急着要請戰?按理說,他應該知道新州閉了兩天的城門,而今天一道折子就要和封國決戰,的确不合常理,也不符他一貫做事的方法。俗話說「反常即妖」,而今看來,事情比想象中的還要複雜。不想讓大家看見我這樣,于是放棄了要喝茶的念頭,手拂了茶碗的邊際,緩緩的轉着圈。子蹊的眉緊皺着,想了想,問:「文默,這些都是你看了這折子後想的,還是前方軍中有什麼邸報傳來?」「是臣想的,也許新州的局勢不至如此。臣剛到這裡,對新州的局勢并不明了,按理不應該講這些東西,可是見鄭王問起,又不想搪塞過去。如果臣的話太過危言聳聽,懇請鄭王降罪。」楊文默的一席話說的很懇切,并且真情實在,也說明了他隻是猜測,可我卻無法釋懷。這其中無關什麼人品,隻不過生死攸關,無法放棄而已。陸風毅的一條命就在這上面。「文默說哪裡話,朕也不是如此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你為公不為私,朕很是欣慰。」子蹊這樣說的時候,我看了他一眼,從他的眼底,我看出來一點什麼。他到底還是不信任陸風毅——不,他信任陸風毅的能力和決心,可是卻不喜歡這個人。不然,他也不會單憑借陸風毅的一道折子,就決定攻打封國。「那,這事該如何處理?」子蹊問了一句。楊文默想了想,說:「鄭王,陸風毅是難得将才,他既然上了這道折子,必有道理。我相信陸大人。不如這樣:先定下了是否要在開春作戰。現在已經是隆冬季節了,讓京裡各部院開始準備,同時再派一名官員到新州,看看情景如何,算給了朝廷一個交代。反正不費什麼功夫,到了明年,大軍到新州,這樣一切就解決了。」子蹊聽完點了點頭,「不錯。派什麼人好呢?」「此人須對鄭王忠心不二,不可有私心,并且在朝堂之上也要有很高的威望,這樣,他說的話,方可威鎮百官,不讓官員們對他帶回來的消息産生懷疑,以安民心。」楊文默還真是個人才。我暗暗想:怎麼從前就沒有注意到他呢?那要誰去呢?我們同樣被這個問題困擾,大家都在低頭想,可這個時候,文鼎鸶說話了。「鄭王,徐相為朝廷重臣,為人耿直,忠心不二,并且朝野官員多是他的門生故吏。徐相,可以嗎?」徐肅看了他一下,點了點頭。「如果鄭王認為老臣堪當此任,老臣願往。」「嗯……」楊文默沉吟了一下,說:「臣以為徐相不合适。徐相乃朝廷重臣,此時此刻,京師重地需要徐相這樣的人,新州再重要也不如京師重要。」「可是徐相不必去很長時間,隻要看明新州情況就可以回來。」文鼎鸶并不相讓。「這個時間也是京裡最重要的時刻,不可缺少朝廷肱骨之臣。再說徐相他……此時天凍地寒,舟車勞頓……如此重要時刻,要是徐相不在京師,不好。」他轉了三個彎,也沒有轉出去,其實他想說,徐肅老了,如今天氣實在太差,他要是去這一趟,就怕他病了。可現下說什麼病呀,災呀什麼的實在不好,卻又找不到什麼替代的詞,所以吞吞吐吐。「那楊大人的意思是:徐相老了,不能當此任?」文鼎鸶閑閑接了一句,惹得楊文默很是着急。「你……文相,下官不是這個意思,實在是……」「好了。」子蹊适時止住了他們的争論。「好了。這些天大家都累了,先回府休息,這事情明日朝會上再議。散了吧。」他們也自知君前失儀,聽子蹊這樣一說,忙站起來,跪了一下就出去了。我也是,看了子蹊一眼,他微微點了點頭,我也就出來了。如此其實是最好的,因為互不相讓,再這樣下去真的會在這裡争吵起來的,那樣就有失體統了。其實這樣也給了我們一個緩沖,讓我們想想到底這事要如何處理。挑了簾子,外面是一片冰雪天地,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好冷,于是緊裹了一下身上的披風,可擡頭的時候,不經意看見了文鼎鸶站在我的面前,一身白色的狐裘,玉白色的臉。文璐廷的好樣貌一半來自文鼎鸶,雖比他更加的灑脫和貴氣,可少了一種出塵的感覺。這個人,如果不是和我意見相左,成為好友該多好。「周大人。」我看了看周圍,徐肅和楊文默已經走了,就我們兩個人站在這裡,顯得有些形單影隻。「周大人,可否一同走走?」我微微一笑,走到了他的身邊。「文相,在此等永離嗎?」「對,有些話想和周大人說,就是一直錯過。小兒璐廷得大人愛重,這是他的福氣,鼎鸶一直想謝大人的關照。」走在禁宮的回廊上,外面不時還有雪花飄進來,可這裡的景色卻有其獨特的迷人韻緻。「文相言重了,永離和令公子是知交,不是什麼關照不關照。」他一笑。「這些年,我總覺得心境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以前的我,做什麼都要最好,要最拔尖的,可現在,我忽然發現,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了,也許不喜歡,可既成事實,也就習慣了。」「還是文相豁達。」「周大人取笑了。鼎鸶想讓徐相到新川,估計周相也不是十分願意吧。我也知道現在天寒地凍的,徐相身體畢竟不如以前了,可這次的新州之行,非他莫屬。」我看着他,沒有說話,等着他繼續說。「到了現在,我也就不藏着什麼話,索性都說了出來。璐廷在新州,這大人都應該知道才是。雖說璐廷為了朝廷埋名到新州,都是為朝廷傳遞消息,可一直沒有和家裡斷了聯系,文家的信鴿可是百裡挑一的。鄭王這次不立刻下決定,也是為了等這個消息。剛開始時鄭王想進兵,可隻要前方的消息還沒有傳來,鄭王就不會做任何決定。前方局勢不好,破綻太多,這些都是璐廷傳回來的消息。新州的耳目衆多,除了璐廷,一定還有其它的人,所以消息根本無法隐瞞。璐廷說,單就新州而言,唯有一戰,才可以緩解新州的局勢,如果一直拖着或不戰,則後果将無法預料。并且若要戰,必須快,争取明年開春就可以出兵。因為,封國最脆弱的時期其實很有限。」「徐肅铮铮君子,不可能行回旋之事。如果新州真的如此,則陷徐相和陸風毅于兩難。陸風毅畢竟是徐肅最得意的門生。」他想了想,說道:「新州的問題,楊文默都已經說了,應該沒有什麼重要的。有些事可大可小,不過重要的是,那裡是個漩渦,誰去都會陷下去的;唯有徐相才可以擺脫,隻因為他的耿直譽滿天下。再者,他雖然為人耿直,沒有什麼回旋的餘地,可找他總比找别人好。他是陸大人的老師,怎麼也不會節外生枝的……」節外生枝?這四個字重錘一樣,敲在我的心上。是呀,如今世上,節外生枝生出的禍事還少嗎?徐肅是否也因為看到這一點,所以同意文鼎鸶的說法?文鼎鸶接着說:「徐相顧慮太多。他不想打,但究竟為什麼一定要打,又無法和他說清楚,所以剛才在鄭王面前頂撞徐相,失禮了。」我一笑,「既然這樣,徐相不想打,他大可以說新州局勢的問題,讓鄭王不要進攻封國。」「隻要鄭王下定了決心要打,徐肅是不會為了自己的意圖而做出危害朝廷的事的。」我忽然站定了,他也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看,到了宮門。「周大人?」「文相,永離想問大人一句話,請大人相告。」「什麼?」他的面色也很嚴肅。「新州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聽了,抿住嘴唇搖了搖頭。「信鴿傳遞的隻是短小的消息,這個璐廷沒有說,也說不清楚。」我想,他還是不能和我開誠布公。其實,這樣已經很難得了,畢竟他還是他,我也還是我,我們不是朋友。「文相,您說到這裡:永離也明白了。可永離要說的是:徐相真的不能去。楊尚書說的極是,京師重地,不可有失。徐肅猶如百官的定心針,朝廷的柱石,他要是到新州,那京師人心會動搖的。」「周相,說徐相是京師的柱石,那你将鄭王置于何地?」「這不是什麼權位的問題。鄭王穩定的萬民,是朝廷,是天下;而徐肅則是天地間的浩然正氣。有他在,可以使我們的精神有所依托,不至于惶然。有人說他太道學了,可這又有什麼不好?至少,我們還有一個心中真正的楷模活生生在我們身邊……」我頓了頓,轉而看這天上落下的雪花,冰涼冰涼的。「文大人,我了解你的意思,也知道你的心境,其實,我們站在同樣的位置上,我們都不希望新州有任何閃失。作為朝臣,那裡是鄭的壁壘;作為個人,那裡有你的兒子,也有我的兩位摯友。」自始至終,我沒有答應他任何事情,但我聽懂了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境。要使子蹊下定決心對封作戰,這是我們共同的目的,可除此之外,則各有各的不同。回到家中的時候,我一下子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兩天來沒有睡覺,也沒有休息,腦子一直都在為了這事而算計,十分的疲憊。鳳玉見我這樣,隻是給我蓋了蓋被子,就走了出去,迷糊中,好像又看見她進門來,問了一句:「怎麼了?」「大人,剛才門上的小厮說,門外來了一個人,說是南邊的親戚來給大人帶點鄉下特産的。我去看了一下,隻是一個箱子,他也沒有進來,就走了,然後我就讓人把箱子擡了進來。」「哦,是什麼?」胡亂答了一句。「這個……」「猶豫什麼呀,是什麼東西?要是什麼瓜果之類的,留着吃也行,送了人也行。」我一想,不對。「現在是快到年底了,今年的東西怎麼送到這裡來了?一直都是鄉下那邊收着的呀。」「不是那些年貨,是南邊嘉州的玉雕——一尊觀音菩薩,和往年的一般無二。」我把頭埋在被子裡,悶悶的說了一句:「砸了它。」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滋味,隻覺得酸辣酸辣的,很是難受。「大人,這樣是私毀神像,恐怕招災禍呀。」「那你說怎麼辦?留着東西在這裡,讓我天天面對它,想着自己過去的愚蠢嗎?」「大人……有句話,我知道說出來您會不高興,可在我看來,龍泱他沒有做錯呀。兩國相争,各為其主,他沒有做錯。雖然是背叛了大人您,可現在看來,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沒有私下危害大人您的。他跟了您那麼久,他的為人,您還是知道的。也許這次僅僅是因為大人往年都讓他采辦嘉州的玉器,這次他也照着做的。」「你要是怕招災禍,就留着吧,我想睡了。」龍泱,這是在告訴我:你已經可以打通新州的關口進來了嗎?從開戰到現在嘉州的任何貨品都是禁運的,你居然可以進來……看來,你本事不小呀!「大人……」她的聲音有點着急和淡淡撒嬌的意味,我則把被子一蒙,閉上了眼睛。太累了。她看我真的睡了,也就沒有久留,待了一會也走了。人的身體要是疲頓到了極限,是無法安然入睡的——這一點,我現在是真的體會到了。全身很麻,可腦中卻異常清醒,轉來轉去都是這兩天的事,遇見的人也一個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時候,一雙冰涼的手按住了我的額頭。我睜開了眼睛,是鳳玉。「你還沒走呀……」我輕輕說了一句。「剛才的事不應該煩您,可我也不能瞞着您呀。」我閉着眼睛躺着,她給我按着頭兩側的穴位,如針紮一樣的剌痛減輕了好多。「大人還是忘不了他……」「是呀!我們三個人一起經曆了這些年的風風雨雨……算了,不想了。今天文鼎鸶跟我說了一句話,很是不錯。他說:很多事情不如意,可時間長也就習慣了……現在想想,還真有些金玉良言的味道呢。」想起了什麼,我忽然睜開了眼睛。「對了,鳳玉,你到這裡來幾年了?」她看了看我,繼續為我按摩,似乎這件事情更加重要。「記不得了,我記性一向不好。」「是呀。對了,多少年都沒有問你:你愛過人嗎?」「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愛過,怎麼會沒有愛過呢?大人就是鳳玉的知心人呀。」「不是我,我們……其實我們的關系,說白了,也就是朋友一樣。從你的眼睛中,我看的出來:在你的心底,有一個從來沒有磨去的影子,那不是我。」「就算是吧……那大人愛過什麼人嗎?大人懂得什麼是愛嗎?」她這樣問我。這仿佛是我;朝外的人,就像龍泱,因為封内政不平,他自然不能讓鄭有喘息的機會,也拿新州做起了文章。可新州本身也不是銅牆鐵壁,内困外摧,結果終至不可收拾。「我他媽的怎麼這麼笨?」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怎麼就沒想過這些?真是機關算盡一場空。他平靜的扔了手中的碗,然後拿起身邊的絲巾擦幹淨了手。「周離,我不能放你回去了。你是一個威脅。我和你說這些,其實隻是想告訴你:你的敵手不是我,而是你身邊的人,那些和你同殿為臣的人。你們不是敗給了我,而是你們自己。很多時候其實我很欣賞你的冷靜,但現在我希望你可以發洩一下,恐怕你已經壓抑了很久了。我一會回來,再給你盛碗粥,現在我不打擾你了。很多時候,哭出來比憋在心裡好。」見他要出去,我擡頭,從散亂的頭發中看了看他。「慢着。」「怎麼?」「這粥是你做的吧,不是什麼下人。是你做的,對嗎?」他沒有回頭看我,可是停在了門口。「是你做的,你親手做的,隻有你和鳳玉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樣的東西。你不舍得殺我,就像我根本就無法狠心殺你一樣。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救你哥哥嗎?那是因為他和你有着相似的眼睛。」他聽到了這裡,我關上了門。我聽見他的腳步聲遠了。悔恨的感覺是什麼樣子?就像現在吧!其實我現在連死的心情都沒有了……如果當時,我鑿開了運河,那事情根本就有所不同。又想起了當年,要不是我的了風寒,沒有去那場酒宴,那個女人也不會這麼容易得手……我的眼前交織着光怪陸離的畫面,一會是禁宮中搖曳的燭光,一會是新州的鮮血,還有各式各樣飄飛的頭顱……停止,快停止!我叫着抱住了腦袋,撞上後面的牆。我必須用頭疼來制止我的思考,不然我會發瘋的。那一下又一下錐心的疼痛并沒有讓我停止這一切,反而使這些發生的事,無論是忘了的,沒忘的,都越發清晰,不可思議的清晰……臉上流滿了溫熱而甜膩,終于模糊了我的眼睛,也終于封住我的感覺。門好像又開了,一個人闖了進來,我被一種溫暖包圍,他壓住了我的雙手,緊緊固定了我的身體,停止了我瘋狂的行為。印象中,我虛弱的說了一句:「我不是不想僅僅哭一場就好了,隻是,不見紅,無法平息我的不安……」他憤怒的罵了一句:「你這個大混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該留你一個人在這裡……如果當初我……」卻清楚的知道:沒有如果。當我醒來的時候感覺全身幹爽,額上傳來的陣陣清涼,讓我知道那些我任性造成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身邊是沉穩的呼吸,那種恬适的感覺讓我有些恍惚,看着窗外景色冰清明亮,真想就這樣,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淡然度過餘生。可他們的話在耳邊纏繞,從來沒有消失過。我應該回去,因為,子蹊在等我。身後的手臂攬住我的腰,又緊了緊。真奇怪,在我們時刻不離的兩年中都沒有如此親近,此刻卻又是這樣的和諧。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我對他,他對我,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我曾經以為我,他和鳳玉,我們三個人可以天長地久的生活下去;直到一天,他拿了劍跟我說,他在我身邊不過是為了刺探軍情……那是一種幻滅的哀傷,所以我恨他。可直到看到了他的哥哥,我才明白:我甚至無法看和他有着相似眼睛的人被殺戮。不禁嘲笑自己,總是想着已經失去的東西。感覺他動了動,然後在我的耳邊輕輕說:「醒了?」我沒說話,用手搭在了他的手上,算是回答。「昨天吓死我了,我真沒想到你也會……以後不可如此了。其實你沒必要自責,就算你想出了最完美的方法,别人還是能颠倒乾坤的。」「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做到無懈可擊。那些人,我不會放過他們的,就像當初,我至死都不會放過……」剛想說那個女人,卻想到那時的毒藥是龍泱送進宮的。看來,我們的羁絆是如此的深厚。明顯感覺他一震。「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沒什麼。我是個睚眦必報的小人,學不來君子的那種謙和寬厚。多謝你陪了我一晚上,這個晚上我真的睡了個好覺,沒有夢,沒有血腥,平靜到什麼都沒有。也許今生隻能得此一夜了。」「周離,我記得我說過,我不能放你回去。」「我知道。」「你逃不出去的。」「我也沒想過要逃的。對了,龍泱,你想鳳玉嗎?我很想她。瞧,我們隻分開了兩天我就開始想她了……當初你也是。你走後,我睡了好久,然後也想你。為什麼我們不能永遠在一起生活下去?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生離和死别?你沒想到我也會崩潰嗎?其實,在你走的那天我就是這樣的。我哭了,一個人躲在書房裡,哭得昏倒,然後就是連續七天的高熱。」「别說了,别說了……」他抱緊了我,而我感覺到了他滾燙的淚。「醒來後,我對自己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就連你當時割破的傷口都好了,隻是留下了傷疤,再也無法抹去了。太醫說,那是不傷經脈留下的最重的傷了,這樣可以使那道傷口再也好不了。不知道你當時是否想着我們再也無法見面,所以這樣做的?「龍泱,也許我們本不應該再見的,我們已經錯過了。連那樣的傷都已經隻剩下了疤痕,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呢?「還有,你高估我了,我已經無法成為你的威脅。自此以後,封國也許真的是天下新主了……鄭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腐朽,它甚至已經沒有了可以支撐的骨架。」「周離,和我回去。你有才學,有膽識,在我身邊你可以盡展生平所學,不負此生呀。」「不,周離永遠是周離,不為二臣。」他沒有再說話。我知道他已經下了主意不放我回去,而我也已經打定了心思。接下來的幾天平靜而悠閑,外面的雪又大了些,我時常趴在窗子看着這裡的院子,每天都有人打掃得幹幹淨淨,連小路上的雪都被清除一空,堆在邊上。後來,等我終于可以走到外面去的時候,我會找一塊大石,安靜的坐着。冬日裡和煦的陽光可以使人在這樣的冷寒中擁有溫暖。他還是時常陪着我,讓我不禁想問他:他的江山就穩固若此?還是其實他也在等,等一個可以真正收複一切的時機?對我們來說,這當真是偷得浮生幾日閑。今日我們又共同坐在這裡,呆呆的看着雪景。這個時候,他的一個侍從走來,看見我們兩個都是托着腦袋看着遠處,一語不發,不禁有些呆愣。還是龍泱看見了他,問:「出了什麼事?」那人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龍泱自然明白,于是下了大石。那人不知和他說了些什麼,就看見他的臉上洋溢着勝券在握的笑容。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今天我們回京。」「不多留幾天?」他笑而不答。我回頭再看了一眼這裡的山,層層叠嶂,奇峻雄偉,尤其是大雪過後,懸崖斷石挂了厚雪,在渾厚中顯出清麗。那山像被刀削出來一樣,鬼斧神工。「怎麼?喜歡這裡?」他來到了我的身後。「對,我喜歡這裡,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到這裡。其實我喜歡的是這幾天的時光。也許我永遠都沒有辦法再擁有,所以倍感珍惜。」「如果你喜歡,以後我經常陪你過來。」我聽了這話,笑着擁了他一下。一個急轉身,從過來那人的腰間抽出了他的配劍,對準了自己,一劍刺下。我甚至已經感覺到了那劍刺過身體的冰涼,原來,瀕臨死亡的感覺是如此的寒冷……我身上沒有利器,而龍泱的武功雖好,但他在我身邊的時候也沒有帶任何的兵器,所以我隻有等到他的侍從過來,才可以搶過他們的配劍。其實以他們的身手,原本我是不可能得手的,隻是龍泱他自信可以帶走我,未加防範,所以才讓我鑽了空子。看着他們不可思議的眼神,震驚的神情,我笑了,忍着巨痛把已經破碎的話說完:「這個……是我唯一知道的……劍,插在這個位置,不傷心肺……所以不會死……但,你不救我,我也活不了……最近的是新州……送我回去……」說完眼前一黑,我被他抱住。他是這裡唯一的溫暖了……傷比我想象中的要重一些。不過,看來我畢竟做得很成功,性命是保住了,隻是還要重新躺回床上。從那以後,龍泱再也不和我說一句話。我利用他對我的溫情傷了他。我說過我是睚眦必報的小人,但事已至此,看他這樣,我心裡也不好過。他給我解毒的時候,我就知道他随行帶了神醫,所以才敢用命再賭一次。不過等我終于被笃定可以活下來的時候,龍泱命人用藤床擡了我,要返回封京。我苦笑着,看來他還是沒有放棄。為什麼我們都這樣固執呢?從哪天起,我閉緊了牙關,不再喝藥,也不再吃任何的東西。就這樣,我們僵持了兩天。哪天黃昏,龍泱突然下令在此處安營紮寨。他走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眼,然後抱起了我,走了出去,身後是堆起的火光。周圍原本很冷,可他給我圍了一件很厚的皮裘,再加上他的體溫,讓我感覺到一絲難言的溫暖。他把一塊大石上的雪掃了開去,然後解下自己的披風放在上面,最後小心翼翼的把我放在上面,挨着我坐下。「我以為你永遠不理我了。」看着他,我笑了起來,可是一笑就會有劇烈的咳嗽,于是趕緊忍住了。我們看着遠處的人在忙碌。「你真的很殘忍,總是把别人對你的心都算計進去,加以利用。你是笃定我肯定舍不得你受傷,所以……」「我知道對不起你,可是我沒辦法。就因為知道你對我好,所以才這樣的。不過可以恣意妄為的感覺真的很好。我必須回去,出京的時候我答應了他,我一定會回去的。我現在有的,也僅是你對我的心意了。我從來沒想過要逃,因為我知道這樣我會死在路上,即使回了新州也無濟于事。隻有你可以送我回京城,我真的沒有其它的辦法了。」「你以為我真的可以送你回去嗎?不說旁的,就是你,我就不放心。等我送你到了京城,恐怕你不會讓我安然離開。」「我的确曾經想過,其實我一直在賭,看你到底有多在乎我。」「我真想掐死你。」「這話好像有人曾經對我說過。」我謹慎的笑了起來,盡量不讓自己再次咳嗽。「你不是三絕。都說剛開始的時候我有些依仗家裡,也許家父的名聲和周家的名氣讓他對我令眼相看的吧!「那個時候他是學政,主持科考,也是他點我狀元的。徐肅大節不虧,可能屈能伸,這一點比猶如閑雲野鶴般的父親和姚懷山要老練多了。也是那一年,我又遇見一個人,不過,他不能說是我的伯樂,因為他也許并不賞識我的才華,可他卻是我的……」我想了想,怎麼也無法找出那個可以形容他的詞。朋友,最重要的人,似乎都不合适,于是索性就略了過去。「是先王嵘蕲,他也許是徐肅最得意的學生了,徐肅曾經傾注了畢生的精力在他身上。不過可惜的是……」這個時候雨似乎小了一些,那些環繞周圍的梨花衰敗得無法形容,此情此景讓我有些感慨。「可惜的是,他學會了徐肅的才情和文章還有洞察,卻唯獨沒有學會徐肅的隐忍和堅韌。背了一遍。雖然我已經感覺到了周圍的冰冷和壓抑,卻還是堅持了下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再後來,就聽見他用一種幹枯的聲音說了一句:‘朕的新狀元文才還不錯,你就任翰林院編修,平時到内閣看看吧,好了,朕累了,你們也累了,散了吧。’「說完徑自走了,留了我們這些人在這裡跪拜,他連回頭也沒有。「不是用來供君王喝酒助興的。’他說,「那是什麼,治國平天下嗎?小小年紀,志氣不小呀。」我說,‘臣自束發讀書就受聖人數誨……’他很不耐煩,‘行了,徐肅整天都是這幾句,你也是。你們看的那些書,朕都看了,你們知道的朕也知道。你以後就不要再在朕的面前賣弄了。’」說到這裡,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時候,那個有些煩躁的鄭王嵘蕲,和一身豪情的新科狀元周離。往事盡如雲煙,從身邊過去,并沒有什麼明顯的痕迹,可卻是早已銘刻在心中,有的甚至是骨血中。「然後呢?」慕容輕輕問了一句。「然後?然後也許他感覺我很可笑,就讓我進了内閣,天天幫助他整理奏折什麼的,那個時候我不過六品翰林。如果沒有發生什麼事情的話,我可以這樣一直在天子身邊,等資曆能力都曆練夠了的話,也會到現在的這個位子。不過,那件事情的發生,卻把原本定好的路縮短到了詭異的地步。「前朝有個駐守山海關以及雍京以北全部領土的将軍,叫左箴。他被左都禦史參劾勾結長城以外的小國意圖謀反。嵘蕲斬了他,而後嵘蕲喜歡上了畫畫。我陪着他在後宮畫了兩個月,然後……我就是内閣大學士了。」「先王寵信左箴?」慕容的問題有些奇特。我看了他一眼,堅定的搖了搖頭,「不,嵘蕲不寵信左箴,而是他從左箴身上看見了我們都看不見的未來。」嵘斬是一個傷感到了極至的人,隻一個左箴就可以讓他敏銳的感覺到那後面巨大的黑洞,和永遠無法調和的悲劇。「後來他娶了一個侍郎的女兒為妃。那個女人擁有傲人的美貌,并且為他生了唯一的兒子。小王子四歲的時候,嵘蕲駕崩了。小王子繼位,可半年後,那個孩子也死了,而後就是現在的子蹊。」我從記憶中清醒過來,看看周圍,那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好了,慕容你先回周府,我這就進宮。」說着走了出去,而身後的他也跟了過來。「我跟你去好了,大不了我在宮門外等你。」「不用,也許忙到天亮也說不準。你先回去,讓三伯給你熬些熱姜湯,不要着了風寒。」到了拴馬的地方,拉過了缰繩,待我翻身上馬的時候,他又攔住了我。「等等,永離,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可能辭官?」我一笑。「也許沒有。」蘇袖看見我并不覺得奇怪,俊秀的臉上顯露了一種耐人尋味的笑容。「周大人,鄭王等着您呢。」我把身上濕的披風脫了下來,遞給他。然後笑着說:「許久沒見公公了,可是來的匆忙,下次一定給您帶一壇子酒,讓您試試,我家鄉的土産。」這是台面上的話,也為了探探他的口風,和禁宮的情形。「大人說笑了,我哪敢要您的東西呀。再說您的酒,可是天下出了名的,要款待那些清流仕子的,給我,豈非折殺咱家了嗎?」蘇袖把我的衣服規矩的折了起來,嘴上給我的卻是個不硬的軟釘子。可他接下來卻是嫣然一笑,讓我有些吃驚。雖然他很美,可……畢竟是宦官,我在瞬間無法适應。「大人,吓着您了吧?其實那是和大人說笑的。蘇袖今後還要仰仗大人的提攜呢。」「我?」心中一動,繼續說:「被貶之人,怎配公公如此?」「周相,剛才和您說那些話的原因,隻是希望今後您可以相信我,要問什麼可以直接問,不要如此。」看來……我一笑。「是我枉做小人了。」「大人很多時候應該學會如何去信任人和提防人。這件衣服會幫大人洗整幹淨的,等會會有人給大人送來幹淨的衣服,您也可以換下這身。好了,到了,鄭王最近脾氣不好,大人小心。」在子蹊的禦書房門外,他向我深施一禮,然後退了下去。子蹊在生氣,這是我一進門就看見的。大殿已經被一些茶碗的碎片,群臣的奏折,還有一些宣紙和硯台的碎片布滿了,更不要說那些潮濕的茶葉和未幹的墨汁了。他背着我站在簾幕中,聲音有些嘶啞和疲憊:「朕說過,哪個敢進來,朕就滅了他……」豁然轉過了身子看見了我,他停在了那裡。「滅了什麼,是滅九族嗎?那可是很嚴重的刑罰,是臣下都會害怕的,并且可能是他們畢生的噩夢。」我笑着說,然後讓那些原本躲起來的小太監們趕緊收拾這裡。子蹊有些頹然的坐在那張寬大的椅子上,沒有說話。那些人緊緊張張的忙碌着,我也沒有說話,揀了一張椅子坐在門邊,看着外面陰沉的天,還有落日前最後的一絲明亮。無法看見太陽,那本身就黯淡的光華隐藏在了厚重的烏雲之下。忽然一個尖細而微弱的聲音對我說:「大人,收拾好了。」我這才看了看周圍,笑着說:「準備些清淡的宮點和熱茶來,鄭王想必是餓了。」他們唯唯諾諾的答應後,趕緊退了出去,恢弘的大殿中很快就剩我們兩個人。」「原來還道稚子小兒才會因為餓肚子而發脾氣,子蹊已經是國之聖主,何苦如此?」他玉一樣白皙的臉龐染上了絲絲霞紅,不知道是氣的,還是被我的兩句話說的。「子蹊,為什麼貶我的職,出了什麼事?」單純的想知道,可不知為什麼他聽了以後看着我,原本漸熄的火氣又鼓了上來。「原來你也知道了,我還以為你在周府裡和那個新州來的小子混得忘了外面了呢!我沒有時間去你那裡,可你總有時間過來吧?一連十幾天看不見人于說,有閑情逸緻喝酒賞花賞雨的,就不想看見我是嗎?」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居然一見面就這樣說。剛才由于着急,再加上我本身也是拙嘴笨腮的,見他的話離譜到無法反駁的地步,同時也隐約感覺到了事态也許嚴重到讓他感覺恐懼的地步,所以這個時候不便強辯。我咬了咬牙,終于什麼也沒說,隻是轉身要走,可剛到殿門的時候就被拉進了一個強而有力的懷抱中,子蹊溫熱的唇停在我的耳邊,再出口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淩厲,而是帶了三分的幽怨和一絲隐隐的抱怨。「對不起嘛,我不想這樣說的。」「可你卻是這樣想的。子蹊,你說讓我相信你,但你可曾相信我?還有,你什麼時候派人打聽我做什麼了?」「不是,不是這樣的。隻是前一陣子我實在無法抽身去看你,所以叫人到你家,可你的管家卻說你重傷未愈,幾次三番都擋了回來。今天可巧有人說看見你和慕容在京城的大街上,下着雨還到外面去,而且他又拿着酒……不要生氣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今天的子蹊有些撒嬌,可想到剛才看見書房如此狼狽,也知道發生了大事,于是略過這些,直接問他;「怎麼了?為什麼降我的職?」他将臉埋入了我的頸窩,沉悶的聲音直接傳入了我的耳中,不覺得一震。「朝野震動,以左都禦史相大理寺卿,及各部官員聯名上折子,彈劾陸風毅二十七條罪狀,條條死罪。勾結叛臣,禍亂新州,緻死楊文默;私吞一百萬兩軍饷,賄賂官員。」「哦……」我長歎一聲。原想着事情不會如此輕易的過去,可沒想到來得如此迅速,幾乎讓我沒有招架之力。但我開口的時候,卻沒有了這樣的情緒波動。「不過是禦史言官的風聞奏事,查一下就好了。」「不,這次有一個無法辯駁的證人。」「是誰?」我一驚,感覺他的手是如此的強悍,可依然無法止住我的顫抖。「新任兵部尚書,文璐廷。」子蹊的話音剛落,大殿外一記響雷,然後那雨鋪天蓋地而下,仿佛是天在哭一樣。其實我是一個沒有治國才華之人,先王也說過的,他說我有些志大才疏,又懶散成性,隻可為謀,不可決斷。而我的幾次疏忽,卻偏偏都是最緻命的。假如當初我在風毅的門口認出了文璐廷,就果斷的将其調離新州,就能避免現下這樣的景況了。可有的時候我也想;終究我就一個人,無法招架四面八方。少了璐廷,還是會有其它人的。我不敢問子蹊當初放璐廷在風毅身邊是為了什麼,因為答案我們都知道——位高權重,招的并不隻是百官的猜忌。「子蹊,我隻說一句話,你一定要信我。那一百萬兩銀子從來沒有到新州。」「……我也問你一句話:都參奏陸風毅用軍饷銀子行賄官員,那他做過沒有?」這個我并不知道。即使清廉如陸風毅,也不能保證他就不染纖塵。雖說朝廷每年的軍饷開支很大,但對于那些人來說,也不過如此,将軍刻扣軍饷,吃空額,那是常有的。即使陸風毅曾經挪用過軍饷,我也不驚訝。還有,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使些錢在朝廷上,做事情怎麼也方便得多。如果各個關節都打通了的話,得的實惠遠遠超過送出去的那些。可現在,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是絕不能說的,因為子蹊不僅是子蹊,也是鄭……這些心思的轉變,都在瞬息之間。「我并沒有聽說過。」我其實沒有騙子蹊,我的确沒有聽說,隻不過是曾經接到過賄禮而已。「子蹊,這次是不是連我也被參了,所以,你才罷免我的首輔之位?」「隻不過希望他們可以适可而止。不過,永離,我有些難過的是,國難之前,大家想的都是和這些沒有關系的事情,如果滿朝文武的心思都在對敵上面,那可以省多少心思?」這次,我隻能笑笑。「子蹊,這讓我想起另外一位宰相。他曾經說過,他說出十分,而底下可以做出一分,他就很欣慰了。你看,令行禁止是如此的困難,就像夢想一樣難以實現,更不要說這些無休止的内耗,快把我們都拖垮了。」「永離,你可以去監審陸風毅嗎?有你在堂上,總有些忌憚的。」我知道他的心思。對于一員猛将,他是決計不肯輕易弑殺的,那無疑是自毀長城。「我盡力,我盡力。」頭一次,我居然感覺對于風毅的事情,有了一種無奈的疲憊。在禁宮吃了熱茶,換了幹爽的衣服,然後在子蹊疲憊的面容前辭了出來。他沒有挽留,我們都有太多的事情要準備。「子蹊,小民百姓和九五至尊,哪個更幸福些?」他想了想,說的居然是:「我覺得我更幸福些。」他笑臉讓我難過,因為,終究有一天,他會氣憤或者苦痛的說……永離,你騙我,你騙我。我沒有向他完全的坦誠。我為了他而一定要保護風毅,也為了保護風毅而一定要騙他。從禁宮出來後并沒有直接回去,先是去了一趟徐府,但徐肅的管家卻告訴我徐肅這幾日染了風寒,不宜見客。我說事出緊急,不容遲緩。但當那個老管家終于把我領到徐肅面前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已經不能起床了。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的幹枯身軀疲憊的躺着。老管家手腳很輕的把我拉到一旁,輕聲說:「周大人,相爺難得才睡着一會,請您務必體諒。」這個老仆跟了徐肅很多年,就像三伯之于父親,當年我和他也是十分親近的。「他說什麼了沒有?」他看了看我,趕緊低下了頭。「相爺這些天忙的就是陸大人的事情,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說。」「那好吧。」我轉身走了出去,到了門口的時候停了一下,「好好照顧徐相,現在多事之秋,鄭王需要他,朝廷需要他……我也需要他。」他沒說話,但是堅定的點了點頭。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樣的感覺,徐肅也許終究會有徹底離這裡而去的一天。心有些空。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無論他曾經如何誤解我,我卻一直将他當成是我的師長,也許也曾經是精神依靠。他讓我堅信:在一片黑暗中,依然可以看見文人的铮铮鐵骨。那不是獨遊紅塵外的潇灑和缥缈,而是真正在明了後的堅持。他可以為了讓陸風毅把銀子帶回新州,不顧多年清廉的名聲,也可以為了不陷入糾葛,去寫一份啼笑皆非的奏折……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一直是他力保新州,也一直是他監管六部,如此污泥濁世如非有他,怕早已散亂不堪了。他是人們心中對純真的最後一絲期望,從他身上可以得到肮髒欲望之外最後的清靜。到了家裡,才知道門外又下起了大雨。三伯絮絮叨叨的要我小心身體,然後忙裡忙外的準備飯食。慕容端正的坐在餐桌前,一雙燦如晨星的眼睛看着我,卻是沉寂的。「怎麼,還沒有吃飯?」坐好後随便問了一下,然後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壺就灌了一口,溫潤的茶水平滑了我幹燥的喉嚨。「剛才那個文璐廷派人來過,捎了一句話就走了。」他的聲音不高,消沉中未見波動,卻是已讓我一驚。「他說了什麼?」「玉版十三行,價值已在萬兩白銀。」然後,他又說。「對了,什麼是玉版十三行?」我思索着璐廷這話的含義,可還是解釋了慕容的問題:「王獻之,字子敬,是王羲之的呈到正殿即可。然而縱使我已經在溫芮的考卷上作了标記,可是要在這麼多的卷宗中保證可以選出來,也要費上一些工夫的。就這樣,關在貢院半個月有餘,熬得人都面黃肌瘦了,終于等到了拟定名單。呈報到王宮的時候,累得也就剩下半口氣,隻想回家摟着被子蒙頭大睡。出了貢院的大門,看見自家的轎子停在那裡,總算是舒了口氣。我看見一棵梅樹下站着一位白衣抱劍少年,不由暗自笑了一下。是楚七,他終于還是來了。「周大人,許久未見,請你喝酒,可否賞臉?」楚七倚靠在樹旁,姿勢都沒有變動,不過手上的那柄劍卻極其普通,不是當年那柄黑色紫晶利劍。話說得毫無誠意,反倒像自己默念了很久才想出來的。我踱到他的身旁。「酒就不喝了,不過如果有好飯菜我還是會去的。去天決門的地盤?」他看了我一下,說道:「不了。有些人你可能不想看見。就去谪仙樓好了,那裡有雅間,清淨一些。」他說完,頭也沒回就向前走,我跟了上去。我讓轎夫先回去了。半個月沒有出來,身子骨都要鏽住了,這次正好活動活動。一路無語。擡眼的時候,谪仙樓已經到了眼前。楚七先訂好了雅間,一等我們坐好,飯菜也很快上來了。四涼一熱,最後還有清湯一碗,米飯四兩。這裡的雅間是用竹簾子隔開的,外面隐約可以看見,所以我們要說話的時候幾乎是貼近了臉。不過這裡人聲鼎沸,要偷聽,怕也不容易。「楚七,你不是說請我喝酒嗎?就是我說我不喝酒,也不能不聞酒香呀。」他放下劍,拿起筷子夾了口魚放入碗中,和着米飯慢慢吃着。「我是真的餓了,這些飯菜雖然簡單,可是很可口。倒是你,平日裡珍餞美味吃多了,正好清清腸胃。」我一笑。「多謝你,楚七。說吧,你想怎麼樣?」他放下了筷子。「少主他……他每天都喝酒,一個多月了,都沒有清醒的時候。再這樣下去,人會廢了的。他想見你,可是我不能再讓你如此傷害他。周離,開出你的條件,楚七竭盡所能為你做到。可是,你要永遠絕了他的念頭。他和你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為了他,你什麼都能做?」「是。」「楚七,你愛他。無論愛是什麼,你都愛他,是嗎?」楚七仿佛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說,睜着眼睛看着我;而後,突然很是堅定的回答:「是。」「你願意為他去死?」「是。」「背叛他呢?」「……」「用你的雙手推他下地獄,然後你的心很明白:那是唯一拯救他的方法?你可以承受那樣的痛苦嗎?天決門和他誰更重要?楚七,等你想明白後,我會幫你的。可是你必須明白,獨自承受這一切的滋味并不好受。好了,多謝你的飯菜,不過,你知道嗎?我現在甚至連青菜都吃不進去了……」我站了起來。「等你想好了,到我家來找我。不過要盡快。」「……等等,我答應你。」他的話留住了站在門口的我。「真的?你确定?」「是的,我确定。」他的眼睛如刀鋒般銳利和堅定。「周離,你的條件是什麼?」「很簡單,查出新州軍饷的真正去處。到底是誰拿了大頭,把那幾個人找出來。」他一驚。「這由你内閣大學士做不是更合适嗎?」我端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後放下了茶杯,沖着他笑了笑,沒有說話。他也明白。「好,十日之内,我給你答複。那你呢?」「等你凱旋之時,就是你如願以償之日。楚七,周離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我們都能得償所願。」說完,滿飲此杯。他喝完站起來,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周離,我還有事,後會有期……對了,你不要再笑了。你見過有些死人臉上凝結的詭異恐怖笑容嗎?和你現在的笑容是一個樣子的。如果不高興,繃着一張臉就算了,何苦難為自己,也難為他人呢?」見他走遠了,我靠了椅子,靜了很長時間,倒也不為他的這話,不過是懶得動而已。我叫過了小二,拿起楚七放在桌子上的銀子要結帳,可他說我這桌的帳已經被另一位公子包下了。我順着小二指的方向,居然看見了遙遙看着我的溫芮。「公子,那位公子說,盡聽你的吩咐。還要些什麼?」小二倒是很和氣。我一笑,把銀子放入了他的手中。「公子,您的帳……」「這是打賞。」我沖着他笑了一下。「對了,小哥,你看我笑的好看嗎?」他目瞪口呆,有些結巴,似乎看見了妖怪,可是還算把話說的完整:「好,好看。公子笑得很慈祥,和我親爹一樣。」噗哧一聲,我再也忍不住,樂出聲來,他也笑了。「公子,您還要别的菜嗎?」「不了,給我下一碗素面好了。」「好,您稍等。」吃完了面,我就溜達的回家了。到家門口,已經是傍晚時分,看見三伯站在大門外等我,十分的過意不去。趕緊進了屋子,喝了口溫熱的茶,三伯又拿了兩塊點心,我也就着水吃了。「怎麼這麼晚?轎夫他們回來說楚七找你,還以為出什麼事了……」三伯絮叨的毛病又犯了。我趕緊笑着打住他的話:「不是。他請我吃飯,我們聊天來着。我托他幫我辦點事,他……他來告訴我,讓我從此以後不要再招惹慕容了。」終于過去了,從此都成了路人,想起來還是很難受的。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呆了呆,然後自嘲的笑了一下。都說我心軟,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心軟,難受呀……「好了,不說這些了。三伯,我這次托楚七幫我查新州軍饷前前後後所有的緣故,看看那些銀子到底哪裡去了。他十二日後那天準時給我交代。我和他約定好了,下月初二午時,在郊外天決門山莊。你去找一百個精壯的府兵,那天跟我去。」三伯看着我有些奇怪。「大人,為什麼要那麼多人?要是保護大人的安全,一般都是帶三十人。」「不是保護我的安全,是證據的安全。」「證據?」我歎了口氣:「三伯,你想呀,這麼多銀子,從藩庫中提出,到流經各個關口,到最終的去向,都是有詳盡記錄的。我要天決門把這些記錄完全記下來,不然的話,如何可以服衆?到時候鐵證如山,誰也無法抵賴。我去過戶部,知道這些東西的分量。這些細帳如果都要找到的話,絕對不下兩隻大箱子。咱們帶去的人又要擡箱子,又要保護這些東西,當然是人多為上了。」三伯點頭,「嗯,好,明白了。隻是……為什麼是十二日後,不是十天後?」我看着窗外,聲音有些缥缈:「那天是鳳玉的生辰。我要去郊外的墓上看看她,索性就一起辦了。」半晌,聽他歎了一口氣。「大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你可以回家,不要當這個官了。」不可能了……這一次,我是真的把自己推到了無法回避的地步。拿到了那個帳,我就是這次上下其手動新州軍饷的所有官員的共同敵人了。前走一步是懸崖,後退一步也是懸崖……哈哈,要是站着不動的話,這個山早晚會塌。忽然看見遠處的鳥飛走了,空留枯枝在顫抖的晃動。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一雙翅膀,可以帶我到任何地方。我終于還是沒有變成鳥,不過,有一隻大鳥倒是來了。七天後的一個夜晚,楚七劃開了我的窗子,跳了進來。我從虛晃的燭光中看見是他,于是揮退了聽見響聲而進來要保護我的侍衛。「楚七,為什麼不走門?」楚七一直看着我,慢慢的走到我面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周離,我差點被你害死。你知道現在外面都在傳什麼?都說我天決門在幫助官府徹查新州軍饷一事。可是莫名其妙的是,都在傳,說我們要徹查這次的細帳……周離,你隻讓我找出那幾個人是誰,可沒有說要抄出所有的帳目,我沒有記錯吧。」他的聲音很低,而我的心情很複雜。「楚七,你沒有記錯。我可不敢勞您大駕去給我翻查賬本,那些不過是障眼法。好了,找出是誰了嗎?」我笑着說。「要我給你找證據嗎?」「不用,告訴我他們的名字就好。」「一共一百萬兩銀子。内宮大太監蘇袖得了三十萬兩,剩下的是大學士文鼎鸶和溫赢每人二十萬兩,餘下的三十萬兩銀子打點了朝廷中各部官員,其中,你大概通過旁人的饋贈得到五千兩銀子。」我在喝茶,可是那些上好的凍頂烏龍都滋潤了我眼前的燭火,頓時,屋中一片黑暗,隻有窗外的月光照進來,還剩一片清冷的亮色。「我的帳就不要說了,才五千兩銀子。」我撇了撇嘴。「文相拿了二十萬兩銀子,怪不得他最近一段時間連官服都換成了江南織錦齋的料子……早該注意了。辛苦你了,楚七。」黑暗中,他的眼睛璀璨如天際的晨星,讓我想起了慕容。習武之人,都擁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吧。「周離,答應你的事情我做了,那麼你呢?」我的聲音很平靜,在這樣的夜色中最完美不過了。「下月初二,辰時,在城外的湖邊等我。記住,就你和慕容天裴兩個人。」他的呼吸突然變得異常沉重。「你還好吧?要不要喝茶?」「周離,我想知道你現在心中是什麼感覺。」「到了那天再告訴你好了,現在的我,沒有感覺。」天亮的時候,三伯問我昨晚的事情。我告訴他,一切正常,楚七昨天晚上來告訴我,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更複雜,其中蘇袖的帳隻是知道,可是誰也查不出來。我悠閑的吃着早飯,今天的薏米粥桂花糕非常好吃。「三伯不用擔心,少了他一個人也好辦,直接向鄭王說就好了。我看子蹊是相信他,還是相信我。今天的粥不錯,再來一碗。」三伯接過我的空碗,馬上盛了一碗新的,我繼續吃。「光這些已經超過四個箱子了,三伯,看來還要多要些人手……就帶二百人好了。」說到這裡,我突然放下了碗,有些陰狠的說:「我從來沒有想到是蘇袖,他居然……這次說什麼也要把他的帳都找出來,我要他永不翻身!」「大人……」我松了口氣。「沒事,我沒事,三伯。我隻是一直把他當了朋友,沒想到……我讨厭背叛者。」「……我知道。」三月初二,天陰,霧雪紛飛,不宜遠行。清晨,谪仙樓一開門,我就在裡面喝茶。我告訴了三伯,巳時去那裡接我,一起去天決門的山莊,讓他們先在周府中準備。卯正三刻,天空已經是朦胧一片,似亮非亮。我叫來那天那個說我笑得和他親爹一樣慈祥的小哥,給了他十兩銀子,要他趕緊騎馬到城外的湖邊找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如果看不到他們,就喊一句:「周離祝願你們一路平安。」此事關乎人命,不能馬虎。他聽了馬上點頭,和掌櫃的說了一聲就騎馬跑了。我又叫了一壺茶水,慢慢的喝着。時間過的真慢,仿佛一時一刻都可以把我心中熱絡的血絲和筋絡一點一點抽幹。終于,巳時正,我看見三伯來接我。留下了茶錢,還買了一壇子酒,又加了二十兩銀子給掌櫃的,不過聰明的他沒有問,我也沒有說。我上轎之前吩咐去鳳玉的墳。我給她帶了壺好酒。鳳玉的墓收拾得很整齊,素雅不荒涼。我坐在她的墓碑前,把那些随從都打發得遠遠的,三伯也不在身邊,就我一個人,對這墓碑說話。「好久沒有來看你了,還記得我嗎?」随即灌了一口酒,給她灑了一點。「上次楚七問我:現在的我是什麼感覺?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不過不算太高興就是了……瞧我,還在說這些做什麼?現在的你也許早就過了那條河,喝了孟婆湯,重新做人了。這樣也好,也許,等你再世為人的時候,這片土地已經得到真正的清明。」濃烈的酒如同火一樣燃燒着我的喉嚨,也朦胧了我的意志。我不說走,他們也不來催促。我隻知道我一直在這裡坐着,很頹唐的坐着,忘了一切……可是我的心是清醒的。我看着天,那是陰暗的,我期望可以看見火一樣的光亮去燃燒一切……時間在不清醒中流逝,是如此的迅速。突然,天決山莊的方向,一陣火光飛入天際,所有的人都是一驚,我們的眼睛一齊看着那片絢爛的火海,每個人的心中都各有想法。那是席卷一切的紅蓮之火,毀滅了邪惡,同時也毀滅了希望……鳳玉的墓在京城和天決山莊的中間。依舊倚靠在墓碑上欣賞火光的我看見不遠處有一隊人馬走了過來,為首的正是蘇袖和文鼎鸶。蘇袖的臉色不好,他看見我,下了馬,來到我的面前。「周相,你在這裡做什麼?」酒,已經讓我失去了平日中的那種闆正。我龇牙一笑,很是難看,用沙啞的嗓音說:「内子的生辰,我來看看她。」他看着我,眼睛中隐忍的火光如此的明顯,我都可以看得清楚明白。「周大人,你喝多了。尊夫人的生辰不是在夏天嗎?」「啊,是嗎?我老婆的生日你倒比我還清楚。」「當然不是。鳳玉夫人出身青樓,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貴府曾給尊夫人慶祝生日的。」「哦,這樣啊……」我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可是無奈腦袋昏沉沉的,不聽使喚。「那邊的火是……」「天決門有意謀反,鼎鸶奉鄭王的命令,剿匪平亂。」「……是嗎?何必燒了人家的房子呢?」我的話很輕,可是有些人已經幾乎無法控制情緒了。「很不幸,我們遭到了抵抗,隻能如此了。不過首惡元兇走脫了,慕容天裴和楚七都不在其中。周大人,聽聞你和他們走得很近,這次……」「無辜人的鮮血染紅了将軍頭頂的紅纓。原來說這話我還不相信,這次我可是真切地看到了。好呀,你們剿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莊子,這次要殺我是嗎?我告訴你,我周離做事情都對得起祖宗,我不怕你。你随便去說去,看誰相信?狗娘養的,你他媽……」「永離,住口!」子蹊像是從天而降,制止了這場鬧劇。他一出現,所有人都跪倒了,可是醉到無法清醒的我實在是沒有力氣動了,我隻能竭盡全力保持清醒的看着他。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時候隐含着一種冷酷和嘲笑。我感覺他一下抱起了我,可是我的意識在天旋地轉之後,陷入了沒有邊際的黑暗中。得償心願之後的感覺是什麼?空茫,和,絕望……我是在禁宮中他的床上醒過來的,他背對着我,在看書。我呻吟了一聲,喉嚨中的幹澀讓我痛苦異常。他聽見我的聲音,轉了過來。看了我一會,這才拿起一個長頸的銀瓶喂了我幾口水。我告訴他水已經喝夠了,他放下瓶子就要離開我身邊,我抓住他的手。「子蹊,你不高興?」「如果你身邊有一隻無法控制的毒蛇,你也不會高興的。」我笑了,笑得詭異而瘋狂。他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最後仿佛無法忍受了,狠狠地走到我的床前。我以為他要打我一頭,沒想得到的卻是一個擁抱——是的,一個竭盡全力的擁抱。「不要笑了,永離,不要笑了,我的心都要碎了……」「那天他們想搶在我的前面拿到那些帳目,可是誰知道,根本就沒有什麼帳目,你們上當了……子蹊,是你下的旨要剿的天決門吧?你也不相信我,你一直都在監視我……那天我和楚七吃飯的時候看見了溫芮……你等不及,就先我而下手了。「我讨厭陰謀,可是現在的我又能如何呢?我曾經誠心待人,可是得到的又是什麼?子蹊,我們累了,我們都需要好好的睡一覺,等明天起來,這些都過去了……」他一直沉默着,幾乎要把我揉進他的身體中,我快碎了……自是内斂鋒芒,可是過于漫不經心,竟然連首場的詩詞格律都弄錯了。周相如此,必定落人口實。」當時我笑着回答他:「他不是漫不經心,他是故意的。」看着那個年輕人驚訝的面容,我淡淡笑了以後,轉身走了。其實,這有什麼關系呢?重要的是,他是溫赢的公子,溫王後的幼弟。他出身世家,明白規則,懂得勝負的界定,這就夠了。這兩天京城的兵馬調度得很是頻繁,文相要捉拿天決門的首惡元兇。現在看來,不過是外緊内松,大家都在敷衍了事。子蹊沒有對這次的事情再追究,他知道這其實隻是一個起頭,再這樣糾纏下去,終會鬧得無法收拾。不過,即使這樣,蘇袖也不在他身邊侍侯了。我們身邊的人都換成了陌生人,有時候看見不熟悉的面孔,還真有些寂寞呢。身後是很熟悉的飲茶聲,我看見子蹊纖長的手指拿着蓋碗,慢慢的喝着。如此靜谧的夜晚,我看了看滿天的繁星,今天的天氣不錯呢,禁宮的花園在春天夜晚展現了平常所沒有的柔軟。「永離,你那天晚上……」子蹊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見殿門外慌張的跑進來一個小宮監,可是一見屋子裡隻有我和子蹊兩個人,突然便驚慌的站住了,有些躊躇,不知道該不該進來。子蹊看了他一眼,有些散淡的說了一句:「什麼事?」「王後求見。」我笑着把手中的扇子一下子合上,然後看着子蹊,施了一個完美的禮。「夜深了,子蹊,我該回去了。」然後沒有等他說話,我就走了出來,剛好看見迎面而來的溫王後。她和溫芮有三分的肖似,不過比他多了一分沖動的英氣……不,不應該這樣說,溫芮比他的姐姐多了一份沉穩和内斂。然而也許在溫芮那層冷靜的外皮下,他們是一樣沖動而富有生氣的。我躬身行禮。「臣周離,見過王後。」她看了我一眼,并沒有說什麼,就昂首挺胸的走了過去。我見她過去了,自然挺直了腰,可這個時候她突然說了一句:「本宮要你平身了嗎?」「沒有。」我氣定神閑的說着。「那你這是做什麼?」她已經轉過身子,端莊精緻的臉孔對着我,「周相,您是内閣學士,有些禮法是不能忽略的。」我再次笑了一下。「王後說的是。不過這裡是鄭王處理政務的地方,後宮女眷出現這裡,恐怕也不合适。希望王後分清,後宮就是後宮,政務就是政務。鄭王不會把兩者混為一談,王後自然也不會就是了。周離有事在身,王後保重。」我不喜歡這個王後,想必她也看我不順眼。不過,我倒不相信她是一個如此淺薄的女子,她這番動作必是有些原因的。也許是溫家看我過于嚣張了,來打壓我的氣焰也說不定。她還想說些什麼,然而小宮監敦促道:「王後,王要見您。」她看了我一眼,走了進去。下馬威,不予理會。本想就這樣回家,可是在宮門外被一個人攔住了。看他的樣子也是一個宮監,十幾歲的樣子,有些膽怯。「周,周大人……」我叫身邊的人退後一些,然後笑着問他:「我是周離,有什麼事嗎?」「周大人,請您去蘇袖蘇公公那裡,他想見您。」「蘇袖?他……」「我知道這個要求很過分,可是周大人,這也許是蘇公公最後一個願望了,他真的想見你。」「……好吧。他在哪裡?」「在城郊,他的府邸。」我點頭答應了。對于他,我的感覺很複雜。不恨他,可是終究也無法原諒他,想必他也一樣吧。當我漏夜進到他家的時候,他正在吃茶,似乎頗為怡然自得。在他的旁邊擺了一隻酒杯,滿盛狀元紅,陳年的狀元紅。突然之間我有些悲憫,蘇袖不該是如此下場。「蘇袖,你何必!鄭王不是不追究你了嗎?何苦自己難為自己?」他笑了一聲,有些蒼涼。「刑餘之人,失去了君王的恩寵,還剩下什麼?還有活下來的價值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要那麼多的銀子做什麼呢?能吃了,喝了,還是臨死的時候全卷起棺材去?」蘇袖精緻秀美的臉龐此時有些超齡般的瞬間。他用修長的手指輕輕端起茶碗,細細的品了一口清明的龍井,然後惬意的笑了一下。他的動作并無半分女氣,卻有三分柔美。「你看這茶,都是十四歲的閨女用口從茶山上銜回來的,一兩金子一兩茶呢。」他又喝了一口,續說道:「周相出身仕宦豪門,自然不知道人餓得受不了的時候,什麼都做得出來。莫說我平日不愁吃喝,可君威難測,保不準哪天就什麼也沒了。自己手底有點私錢,也就圖個安心。這點心思,大人永遠不會了解。」他側着頭,像是在回憶什麼,眼中呈現出難以言明的柔和:「那一年家鄉鬧災荒,人們餓得連觀音土都吃了。有一天我居然撿到一袋子米,除了拿回家裡外,還抓了一把給小翠。「小翠是我們的鄰居,一個很可愛的小姑娘。過後我們都活了下來,從此以後,她家的地窖裡總是儲存着糧食,有的時候是米面,有的時候僅僅是高粱。即使現在,我給了她那麼多的金銀,可她還是不肯放棄儲存。她說,住在有吃的的房子裡,她安心。」「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道饑餓是什麼樣的感覺……」他突然看着我,眼光淩厲,一瞬間我甚至看見了最惡毒的怨恨和詛咒——「銀子,再多有什麼用?當時我爹因為五兩銀子就把我賣進宮做太監。五兩銀子,還不夠京城老爺們的一桌花酒呢!但那可是一個人的一生和一家幾口子人的性命呀……都是人,都是親生父母養的……在周大人習字背書,品味狀元紅佳釀的時候,這天下恐怕還有很多人在最肮髒的陰溝裡掙紮,隻是為了可以活下去!」他突然很頹然的縮進了椅子中。「不過周大人還真是得天獨厚。您這樣騙鄭王,他竟然不說一句話;可我就不行了,一杯鸩酒自我了斷,算是我百世修來的福氣。人和人,終究不是一個樣的……」我看着他。「大家都很難過。你也不是不知道,當初子蹊讓你賣大内的人參,不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陸風毅為了應得的銀子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京城的這些大人們誰不是夜夜笙歌?哪個又為這個費心了呢?」他突然笑了一聲,笑得很奇怪:「那段日子裡,蘇袖為了新州,也沒有少費心思,又想着可以讓新州平安度過,又想着不讓自己麻煩。然而,蘇袖不過别人的棋子,我得的那點東西,也不過是蠅頭小利。這些錢,有的人還看不上眼呢。還有,有人要我把這東西給你。」說着他從衣服中拿出了一份折好的紙。「這是陸風毅陸大人臨走的時候要我給你的。不過,其實給不給你都一樣。事情總不會停止的,它會繼續下去,就是人換了……接下來,恐怕,周大人要親身體驗了。」「風毅是你殺的?」「不是,我怎麼會這樣的絕情呢?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我去的時候,他已經咬開了他袍子的角……您也是朝臣,您的袍子裡也一樣縫入了鶴頂紅……其實我們都是可憐人,您說是不是呢?」我苦笑一聲。「你叫我來,就是給我這個嗎?」「不是,這隻是其中一件小事。周相,蘇袖求您一件事,」他突然跪在我面前,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了,裡面是一份地契和五千兩的銀票。「這是我給小翠買的地和置辦嫁妝的銀子,求您幫我照顧她。蘇袖孤苦一生,就這一個親人,委實無法放下。到了這一步,我也不說要如何報答大人,就看在我們共事多年還算不錯的份上……」他哭了,一向心高氣傲的他突然哭了。雖是無聲的哭泣,可是卻比大哭更加讓人難受。我扶起了他。「你怎麼不自己去呢?」「我不能讓人知道她和我的關系,我不能連累她……就是鄭王放過了我,可是這些盤根錯節的關系也不會放過我的。還有,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死了……求你給她找個普通厚道的人家,讓她一生安順的過下去,我就是在地獄中永不超生,也沒有遺憾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問了一句話:「蘇袖,回答我:你愛她嗎?」「……我不知道,也許我也不懂什麼是愛……不過有她在,我總還記得自己曾經也是個人,一個不被踐踏的人。」「好,為了你這句話,我答應你。」當我拿了這些東西走出這個靜寂的院子時,感覺真像做了一場夢,一個發生在過去,而又在眼前展開了餘韻的夢。繁華的後面,是什麼?今年的桃花開的旺,落的也早,所以在粉紅色的花沒有落盡的時候,子蹊要做一次郊遊。郊外的行宮深幽清淨,我們各自支了釣竿坐在水榭上,旁邊的小幾上還放了茶水點心。我不是一個心靜的人,眼睛注意着若隐若現的魚餌,然後再看他一眼,終于招緻他的不滿意。「怎麼,不喜歡嗎?」我側頭靠在他的身上,輕輕閉上了眼睛。「還好,就是有些累了。從早上到現在我們一條魚都沒有釣到呢,中午吃什麼?」子蹊的身子一錯,把我攬在了懷中,繼續注視着他的魚線。「你想吃的魚湯已經做好了,一會就可以端上來……再陪我坐一會,魚湯炖久一些比較入味。」這張躺椅很寬很大,我們兩個坐在上面一點都不擁擠。但當我伸手摟住他的時候,卻發覺他比以前消瘦許多。「子蹊,你瘦多了……」「沒什麼,這些天事情比較繁雜,過了這一段就好了。對了,你要是覺得無聊,到後面的林子中去逛一逛如何?」順着他指的方向,我看了看,随即繼續閉上眼睛。「不去了。」我一看那片林子的樣子,就知道自己曾經來過,不過當時的我是帶了美人家将出遊的。那應該是我第一次在朝堂之外的地方看見子蹊。想想,也有兩年的光景了。子蹊突然咳嗽了一聲,随即忍住了,可是我的位置很容易感覺到他起伏的胸膛還在壓抑着一種無法平複的湧動。我連忙起身給他倒了杯溫茶,喂着他喝了,他的氣色逐漸好了一些。他的唇邊帶着若有似無的笑容。「這幾天春寒來得兇,有些着涼,不礙的。别鬧到大家都知道了,像是出了大事似的。」見我沒有說話,于是繼續道:「你自己不也是三災五難的……」「子蹊,有些病,是心病。不妨放寬心。」他的手撫了撫我的頭發,眼睛越過我的頭頂看着遠處。「中午有魚湯,還想吃些什麼嗎?」忽然我看見了他鬓角的一根白發,随即動手拔了下來。他沒有說話,沒有動,甚至沒有去看那根頭發。我随手扔了它,然後笑了一下:「中午還吃你,可好?」「随你。那晚,溫後對你……」「沒什麼,她比你還小呢,就是任性才顯示她的天真。」「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怕我為難嗎?我已經和太後說了,讓她嚴加管教就是。」我微微點了一下頭,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子蹊,你恨蘇袖嗎?」「……不,就是有些失望。怎麼說起他了?」「他臨終前托付了我一個人,要我照顧和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一個姑娘。這麼多年來,我居然都不知道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想必他保護她保護得很好,所以我也不敢貿然去找他,怕她有麻煩。」「怎麼?」「沒什麼,有些感慨而已。如果當初蘇袖家中不是到了絕境,也不會賣了他,想必他可以和那個女孩子平靜的過一輩子吧……」他拉住了我的手,「别想了,難得浮生半日閑,何苦擾了自己的雅興?」一想,也對,随即笑了。想親一下子蹊,誰想着到了他唇邊,卻被他一側臉躲開。「我不想成了你餐前的開胃菜。」「你這個家夥……」酒是好酒,魚湯也很鮮美,可是當我有意去搶他筷子上一塊魚肉的時候,他卻把那塊魚肉放在桌上,換了一雙象牙包銀的筷子另夾了一塊,要送到我的嘴中。我愣了一下,低頭吃了。「味道怎麼樣?」他問我。「還好,就是淡了一些。」其實我倒沒有品出什麼味道,随口說了一句,他倒當了真。「叫人拿下去好了,再加些調料。」「不用,不用。湯的味道剛好,再加的話味道就太重了。」說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我低頭一笑。「怎麼?」平常很少有時間這樣安靜的吃頓飯呢!現在這樣,多好啊……「我小的時候,家裡也常吃魚。我父親喜歡吃很鮮美肥碩的魚,用糖醋汁燒了,味道很重,而我的母親喜歡吃的是那種纖小新鮮的小魚。「到廚房的時候,魚還是活的,煮的時候也簡單,不加調料,就那樣用清水煮,在開鍋的時候放些鹽進去。「吃飯的時候,由于家裡規矩多,人必須都到齊了才能吃。小的時候感覺不自由,是一種束縛,現在想起來其實,一家人在一起吃頓飯,很難得的。」「哦?」子蹊喝了口酒,杯子就停在了他的臉旁,玉白色的雕杯映襯着由于喝酒而泛起嫣紅的臉,有一種相得益彰的美麗。「我也是呢……不過已經很遙遠了……「父王很早就過世了,母後獨力撫養我長大的。雖然說有世襲的王爵,但是孤兒寡母的,日子過的也很冷清……然而現在想想,那是時候翻牆上樹,調皮搗亂的事情做的也不少,少年時光總是有很多溫暖回憶的。」「子蹊,你喜歡我嗎?」他愣了一下,然後有些苦惱的笑了。「喜歡。」聲音很輕。「為什麼呢?」「……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當我意識到你的存在時,已經無法離開了……不過很多時候我還是很生氣的,你太不可愛了,像條泥鳅,抓不住。」我皺眉。「我不喜歡泥鳅,不好看。」溫情平淡的時光就像橘紅色的沙,被太陽曬得暖暖的,很容易在還自冰冷的初春帶來一種不尖銳的平緩。那天的桃花是粉色的,酒也是溫甜的,一切景象都在腦海裡溫暖朦胧起來。當年第一代鄭王選京城的時候,看中了環繞這裡的一座綿長山脈。它在京城東北方,剛好形成一個半圓,圍成了一個獨特的區域。這片土地得上天的厚愛,風調雨順。山路比我想象的還要難走,好幾次馬的前蹄打滑,所以我也隻能下得馬來,牽着它,十分緩慢的前行。終于,在夕陽将要落下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個小草廬,林太醫一身粗布罩衣,正在鋤草。他擡起頭,見我走了過來,點了點頭,然後繼續手中的活計。「林太醫,這裡好難找啊。」「沒辦法,我的這些草藥也隻有這裡可以種,遠離人煙的地方,也隻有西方的歧山和這裡了。周大人,有什麼急事嗎?」「我去過太醫院,他們說你在這裡。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鄭王最近好像有些體寒,并且還咳嗽,想請您去看一看,我才比較安心。」「這樣呀,鄭王偶感風寒,我已經留了方子在宮裡了,讓他們一天兩次煎湯,早晚讓鄭王服下就好,想必太醫院的那些大人們都告訴周相了吧,那您這趟是……」「林太醫,您的醫術我是親身體驗過的,真的可以說是華佗再世。所以,周離冒昧的問您一句:現在天氣和暖,鄭王真的隻是風寒嗎?據我所知,王子幼年開始習武強身,理應風寒不近身。所以,請您再仔細的診治一番。」他放下了手中的鋤頭,看了看天際,已經黑了。「進屋裡說吧!天已經黑了,今夜是無論如何無法下山了。就請周相将就一夜。」我跟着他進屋,四周打量了一下。雖然簡單,可是十分的幹淨整齊。牆壁是石灰的,幹爽利落。屋子的正中間是一張小木桌,用綠色的紗罩着,裡面放着三個大碗,和一小盆米飯,想必是中午剩下的飯菜。「随便吃點吧,雖然是中午剩下來的,總比餓着要好。都是山野小菜,也許不入口,可是吃起來清爽。」「多謝。」走了一天,總是餓了,這樣灰土土的菜剛入口的時候微微發苦,後來竟然感覺香甜可口了。「怎麼樣?」他問我。「清清的一種甜味,很好吃。」「吃完了睡一覺,天亮就請回。」他說着要走出去,我一着急拉住了他的手臂。「等等,你還沒有回答我呢。子蹊,鄭王他……」「周相,有句話,你比我清楚:心病還需心藥醫。鄭王沒有病,不過心中有些迂回之氣而已。林某是郎中,不是神仙。」——心病還需心藥醫……「永離,永離,在想什麼?」眼前的手修長白皙,打斷了我的沉浸。是子蹊。「自從你說要出去春遊,這都三天過去了,還在回味嗎?」「哦,沒有,在想中午吃什麼。」随口一個理由搪塞了過去,可是我擡眼看的時候,發現了站在他身後的溫芮,于是收拾了玩笑的樣子,問道:「鄭王,可有要事?」他點了點頭。「新州上了折子,說要追加五十萬兩的饷銀,這是朕答複的奏折。已經同意了,讓戶部即刻調撥銀子。去年收成很好,現在國庫中銀子應該很充足。」「好的。」我接過了那份折子,握在手中,感覺卻有些複雜。又是新州,又是五十萬兩銀子……不同的是,已經換上了文璐廷。她是一個很普通很清秀的姑娘,淺綠色的衣裙漿洗得幹幹淨淨,配上她清秀透亮的面孔,讓人賞心悅目。她就是小翠。我沒有去她家中,而是等到了今天,廟會的時候才假裝和她在街上偶遇。蘇袖給我的盒子中有她的地址,我也是讓家将觀察了很久,才知道并且制造了今天的這個機會。「你是……?」她好奇,但是不慌張。「在下周離,我是蘇袖的朋友。你是翠姑娘吧?」「蘇袖?」她沉吟着,而後看向我:「大人有什麼事情嗎?」——大人?這次換我有些遲疑了,她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單純羸弱。「對,和蘇袖在一起的都是貴人,想必您不是王爺也是大官。」「……這樣說也不錯,和蘇袖在一起都是這樣的人;那和土根在一起的人呢?當初他要我自稱是土根的朋友,我還有些遲疑,不過這次看來,這名字不僅象征了過去,也象征了信任。」小翠笑了。「你知道土根哥哥,那你開始的時候為什麼不說呢?」我抓了抓頭發。「其實,是因為我覺得土根這個名字不好聽,和他那樣的人不相稱……」「不對,土根才是最合适的名字。那樣的他隻是我的土根哥哥,而不是什麼總管太監,蘇袖。」縱使我平日伶牙俐齒,現在卻無法說出什麼來。原本以為這樣的姑娘是不明白什麼叫太監的,可是,現在的我已經不确定了……不,她明白,她什麼都明白。也許,蘇袖的願望能否實現,端看小翠是否可以在我面前安靜的配合下去。「他倒是一直挂念着你。這些天國事危急,他不能脫身,所以托我來照顧你。對了,雖然說你我才剛剛見面,說這些話有些交淺言深,可是……」「什麼?」她天真的看着我,可是她的眼睛并不單純。「姑娘可有鐘意的人家?婚姻大事一直是蘇兄最為挂心的。」「周離大人,您是曾為内閣首輔的周大人吧?」「……是,是我。」我竟然有些膽怯。「什麼樣的國事可以讓内閣大臣騰出手來,而僅僅讓一個内宮的宮監去做呢?周大人,您在欺騙我。」我尴尬的笑了一下。「你和他形容的不一樣。」「也許吧。周相,他臨走的時候是不是留下了什麼東西?」我點頭,然後取出了那個錦盒。「是一張地契和五千兩銀子。」她接了過去,然後緊緊地攥在手中。「我會帶這些東西回去的……周大人,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活下去的。」「哦,你看出我擔心了?」「周大人,我相信土根哥哥是真的把你當作朋友。你是一個好人。」「這樣贊揚我?我終究還是有負他的囑托。」她沒有再說什麼,向我看了一眼,然後施了禮,轉身走了。文鼎鸶的母親過世了,他報了丁憂,要在家中為母親守孝三年,可是子蹊以國事艱難,不可缺失肱股重臣為由,将他留了下來。我曾經問過子蹊: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要效法莊王摘除帽纓,以期死士。「子蹊,他沒有調戲你的姬妾,算不上小節有虧。」「隻是他的勢力我們還沒有根除。他這一走,以後要再動他,可就難上加難了。」「子蹊,這樣做是否有些狠毒?」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低頭看書。我端着他的茶碗,坐在他的身邊,卻是望着涼亭外的遠山。夏天來得如此迅速,錯過了兩年的鮮花,這次依舊美麗綻放。「茶好喝嗎?要是不好喝放下好了,為什麼咬着碗邊?」他把我手中的碗拿了下去,然後用絲絹擦了我鼻尖的細汗,轉身吩咐道:「把剛才用冰鎮着的藕片拿過來,再盛一碗玫瑰酸梅湯,多放些碎冰進去。」新的小宮監依然委婉可人,退下的步子都細碎無聲。「子蹊,這茶不好嗎,為什麼沒有見你喝?」「我還以為你喜歡喝,所以沒有動。困了嗎?要不要睡一會?好像每年夏天你都是懶懶的,沒精神。」我想了想。「這些年都是在養傷,所以那樣。不過今年還不錯,福星高照,一路平安的也到夏天了。」「對了,這次新選的那些人怎麼樣?」春天的那次恩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溫芮的身上,實際上我們還是選了很多腳踏實地能幹的年輕人。他們沒有背景,沒有陷入誰也說不清楚的漩渦中,他們的職位并不高,可掌握的卻都是各府的軍政要職,我稱他們為,滲透。見子蹊問起,我笑着說:「很好,可是要成氣候還有一些時日,而且這些人當中也不是人人可以重用的,就怕以後變了。」「十個當中選一個已經算是不錯的了。還有,這幾天你怎麼這麼乖,總是膩在這裡?」我無所謂的聳了聳肩,然後躺靠在躺椅上。「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我突然感覺身邊的人都換了,有些陌生和……寂寞。酒也喝不出味道,書也看不進去,總是倦倦的。」他笑了一下。「既然這樣,給你一個差事:調教調教溫芮。這個孩子心高氣傲,不懂迂回,對上次去你家裡那次,還一直耿耿于懷呢。」「他?免了,我還是每天到這裡來喝茶聊天好了,不去。我太懶散,他太豎直。可想而知我将要多麼的費心,不管。再說,那個孩子太小,我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沒來由的想起了故人,心情一泛,也就停了嘴。子蹊仿佛沒有注意,他接着說:「沒關系的,擺出一副師傅的樣子就可以了。」「不要,我不喜歡他。那個孩子讓我想起一些往事,我不想再看見他……」末尾的話被後來出現的人影打住了,溫芮就這樣站在涼亭的外面,直勾勾的看着我。他聽見了。氣氛有些尴尬。「鄭王。」溫芮不忘向子蹊行禮,氣度雍華,我不由得感歎:畢竟世家公子,率直外環繞着一層城府,并非刻意,卻是天成。「永離?」我苦笑了一下。「好吧,如果溫大人不嫌棄的話,我是沒話說。」「周相。」溫芮的聲音依舊平順,聽不出感情的波動:「我們不能給本就冰雪一樣的局勢再加上霜露,朝臣們可以忍受這樣的關系,但是不允許迷戀的存在。所以,你要遠離。我們都不能沉迷。」戶部先撥十萬兩銀子,由文鼎鸶的私人專門護送到了新州,還算順利。而後我請了子蹊的王令,調動兩江的藩庫,計四十萬兩銀子,預備和文鼎鸶送去的十萬兩同時抵達新州。這道折子已經送了上去。這天,我和溫芮在内閣的書房中草拟诏書。「周相,為什麼不用京城戶部的銀子,而調用江南的藩庫?」溫芮是一個很好的學生,總是在沒有人的時候問一些平常無法回答的問題。「江南富庶,藩庫充盈,并且離新州也不遠,這樣做比較方便。」我一邊喝茶,一邊回答。「那文相為什麼不這樣做?」他拿着羊毫,平鋪了紙張正在草拟這道奏折,仿佛不經意的又問了一句。「人又不是三頭六臂,想不到那樣的周全。内閣裡的各個人,就是要相輔相成,才能周全。」說完放下了茶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你先忙着,我出去看看。」我看了看他有些扭曲的臉孔,挑一下眉,沒有說話,推開了大門走了出去。也許我隻顧眼前盛開的濃豔牡丹,沒有看眼前的路,所以被一個低頭奔跑的小僮,撞倒在地。他驚呼一聲:「周大人,小的該死,小的該死。」邊說着,邊跪在我的腳邊。我被撞得有些頭暈,半晌之後才在旁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身邊一個年長些的侍從馬上就想打那個小僮,嘴中還不斷數落着,讓我攔住了。「說吧,什麼事?」我問。「周大人,小人真是魯莽了,沒有看見大人……」「行了。」我打斷他。「快說,到底什麼事?」「首輔文大人和一些老臣聯名上奏,說周相您僭越王權,私自調用王令,要、要将您問罪處死。」……好呀,他居然來了個先發制人。「然後呢?」我接着問他。「鄭王并不同意。後來不知道怎麼的,有人請來了太後,太後當場訓斥鄭王,說不能因私廢公,還說……」「夠了。」我的手捶了一下身邊的柱子,胸中一股氣沖了上來,喉嚨裡面有些甜甜的。「鄭王說什麼了?」溫芮忽然問了一句。那個小童看了看他,不知道應不應該說,我微微點了一下頭,示意他沒有問題。「鄭王說他要再想想,大家就散了。」「溫相說什麼了?」我看着那個小童,忽然問了這樣的一句,大家都感覺到莫名其妙。「今天是溫氏祖先的忌日,家父在家廟中,不曾外出。」溫芮的聲音不疾不緩,仿佛沒有根源,從遙遠的地方飄來一樣。「……好了,我知道了,你們也累了,都休息去吧。」說完了這句話,我背着手,慢慢的走到了園子中。現在正是好時節,正紅色的牡丹開的光彩照人……子蹊,蒼白色的子蹊,站在禦苑嫣紅的牡丹前。花的顔色是那樣的暗,彷若可以滴出水來,白緞子的龍袍是這潮濕陰沉夏色的唯一明亮的地方。「來了?」淡淡的一句問話從他的口中說出。我靜靜的坐在了假山的石頭上,也回了一句:「對,來了。」到了這樣的時候,很多話都已經由沉默表達出來。在他的面前有兩條路:舍我,和不舍我;在我的面前卻隻有一條路:我不能放棄自己。我們之間,他要作出選擇。「兩江的賦稅流失十之五六,繳到國庫的銀子還不到收上來的一半……」他說着這些,我隻是聽着。這都是我前些天用子蹊的王令的時告訴他的,他再和我說一遍,也許僅僅是理由。「永離,文鼎鸶的人都在那裡。江南是他們最重要的錢财來源,由于過于的隐秘,我們竟然沒有發現。那些人都不是他選出來的,竟然在到任後可以死心塌地的跟着他……這還是前些時候一個新去的小吏無意中說起的,這才查出來了。」那些人同樣是子蹊的耳目,就如同當年的文璐廷一樣。我和他說:這是一個起因,他查出來的證據,這是一個結果。我知道他已經選擇了站在我這邊,不隻因為情感,其實最為重要的是:我們始終站在同一個出發點。「永離,我放棄了調用江南的銀子去新州。即使現在江南藩庫裡還有錢,那些人也會用這個借口繼續搜刮的。新州的五十萬兩饷銀完全從京城戶部提取。」我苦笑一下。有些話不能說,如果京城還有錢,文鼎鸶是不會隻拿走十萬兩。可是這次卻不想敷衍點頭說好。「國庫已經沒有錢了。子蹊,這問題我們不能再回避,這不是長久之計。這樣的事情不過就是開源節流,既然短時間内不能遏止,我們隻有另外想辦法。增加兩成的賦稅,稍解燃眉之急,過後再說。」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氣,這次尤其是。我預知到我已經開了一個暗黑色的洞口,多年之後,我仍然記得子蹊慘烈的表情,虛弱的哭喊着:「錯的,一切都是錯的,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可是誰能告訴我,什麼才是對的?」可是這個時候他竟然有些心動,看着我說:「讓我想一想。」盛夏的清晨,難以置信的涼爽。當我推開了面向花園的窗,外頭正下着淅瀝纏綿的雨。喝了一口溫茶,随手把剩下的水潑向了窗子外面。茶水和雨水無法分開,不過茶水還是重了一些,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很小的坑。看來雨下了一夜,土都松軟了。吃過早飯,收到了一張拜帖,是文鼎鸶,他邀我去釣魚。我想了想,要人去請溫芮到家中,說我有事相煩。當我到達京郊靜水湖的時候,看見了鬥笠布衣的文鼎鸶,他安靜的坐在支起的竹椅上,手中拿着釣竿,方圓一裡之内站着他的侍衛,他們像木樁一樣挺立。我向自己帶來的人點了一下頭,他們也各自散開了。雲是一種奇異的飛煙,在清晨湛藍色的天空中劃出的是一種清淡的刻痕。「永離,總是想和你聊一聊,無奈一直沒有時間。」他的口吻就好像我們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親切中帶着疏遠。「來釣魚,可帶了釣竿?」「……沒有,一直沉不下心,也就一直沒有準備這些。沒事,你釣你的,我看着就好。」五月的露水不是很凝重,可是依然帶了冷意,打濕了鞋襪。不敢直接坐在草地上,撿了棵樹靠着。「這支借你?」「不用,多謝。」「不必這樣防備我。其實,摒棄了我們的對立,我真心覺得你是一個可以談心的朋友。」我笑了一下。「恩,是嗎?這話原來有人和我說過,不過我忘了他是誰了。」「其實今天找你出來,是因為前些天想起了一些往事……也許說給你聽最為合适。你知道終南山嗎?」「知道,陶淵明隐居的地方。」「少年時,曾經和幾個朋友去過,前些天又和那幾個朋友一同去走了走。不過三十年了,感覺變化很大。終南山面向鎬水的這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面有前朝末代王子的行宮。它倒變化不大,還是那幾根柱子,不過更加的殘破了。這次上山,倒看見一件新奇的事:當地人在獵豹。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動物,有些像老虎,又有些不像。那種東西很兇猛,經常咬傷村民和村民的羊。」「獵殺,據說是一種很古老的儀式。他們信奉一種十分奇特的神谕,不能殺生,可是又不能放任豹子危害村民,于是大家想了一個很好的辦法:找到那頭豹子,把他的牙全拔了,把它的利爪砍去,然後将它豢養起來,每天派專人送最好的飯菜給豹子。」「結果,你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沉默。「……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豹子死了,是它自己餓死了自己,那些村民沒有違背神明的教化,沒有殺生。我當時想的是:如果豹子做垂死的一掙,也許還有生還的機會。」我笑。「既然如此,那文相怎會有心思在此怡然垂釣?」「每次有事情發生之前,我總是喜歡坐在湖邊,釣釣魚,欣賞欣賞風景;你呢?」他拉起了釣竿,那魚鈎,是直的。「不過做樣子罷了。我們這樣的人,誰有閑情逸緻享受這些?」我到對他學姜子牙的做法有些不以為然。「文相,你應該換上彎鈎,挂上魚餌,這樣說不定中午就有魚湯喝了。直鈎是釣不上來魚的。」「嗯,這是實話。可是我為什麼一定要釣到魚?」我微微一笑,看着湖面。原本平靜的水因釣鈎的抽離,帶出了青綠色的波紋。水波一圈一圈蕩漾開去,消失于不遠處的草叢中。「如果不來釣魚,就不會破壞這裡的安靜;既然破壞了,何必又如此執着是否釣到魚?我也有年少時期的蓬勃,也曾信誓旦旦的說‘無功便是過’,可是現在人老了,想的反而是‘無過即是功’。我到對權勢沒有太高的期盼,不過想做一些事情罷了。隻是,可以實行的标準,不是所做事情的對與錯,而是決定權是否掌握在自己手中。為了這個,做錯的事情已然太多,密密麻麻的過去,不能抹煞。乘着今天天氣好,多坐一些時候;明天,還不知道是否可以看見這青山綠水……我們是鬥得你死我活的對手,可如今彌漫在周圍的氣氛是如此的溫情哀傷。」這就是對決之前的氛圍,殘酷中帶出的是隐隐溫柔。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是記憶深處的一句話。可是,世上的事情,做多錯多,做少錯少,不做不錯。但凡想做點事情,如此計較功過,如何成就?還是因為,我終究太過年輕?清晨一過,我就回到了家中,看見溫芮等在那裡,我叫家人拿出了一小盒雨露仙子紅,一種一年僅産一瓶的絕品紅茶,遞給他。「聽聞令尊喜品紅茶,這種可謂極品,請他試一試。」溫芮看着我,垂下了眼簾,安靜的接過茶葉,道了謝。「芮,最近怎麼樣?感覺可還習慣?」伴着他走出周府,一路上随便說着話。「多謝大人挂念,一切安好。」他一般問我的都是朝上的事情,不管多不合适,他都問的出來;可是關于其它的,他從來都是淡漠以對。「芮兒,你可想到外面曆練一下?」他停了下來。「如果我說要去新州,可以嗎?」「……」「算了,算我什麼都沒有說,周大人不要介意。我不想出去,即使想,我也出不去。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喜歡的事,我不過是你和溫家的一個聯系,如此而已。我會做好自己份内事的。好了,告辭,大人請回。」我一直站在大門外,看着他上了馬,這才轉身。夜晚的微音殿四處彌漫着幽蘭熏香的味道,連擺在白色瓷盤中的點心都隐約帶了那樣的味道。子蹊的手拿着玉玺,懸在展開的絹帛上,久久無法落下。久了,他把玉玺放在了旁邊,歎了口氣。「加稅兩成……此事須從長計議。」「……這樣也好……」多年以後,這件事會被當作罪名記錄下來。誰挑起了這個開始,誰就是罪人,無論原因是什麼。子蹊不能承擔這樣的名聲,也沒有必要。「子蹊,太後好像對我有誤解。」聽到我這句話,子蹊正在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濺了水滴在案上。「沒有,她一個婦道人家,耳根子軟,聽風就是雨,不理會也就過去了。」我站在窗邊,看着天上的月,月光水銀一樣傾瀉在花園中,鍍上了一層夢幻的色彩,像一幅水墨難以描繪的畫卷。我的手伸出了窗外,想要去觸摸它,卻被子蹊抓住了,拉了回來。「我們建造一個行宮吧!這樣可以讓我們在夏天找到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沒有潮濕陰暗的宮殿,也沒有深得仿佛可以滴出顔色似的花草。」「不用琉璃瓦,隻用原木青磚……房子可以仿照江南園林的樣式……」「再開一個池子,種上荷花,各種各樣的荷花,白色的,紅色的,粉紅色的,讓它們占滿整個水面。陽光一照,都是翠生生的……」他的手攬過了我,壓入他的懷中。「等過了這一段,我們出去轉轉……」「嗯,好的。」「好的,好的。」他以為我一如既往的傾訴着夢想,卻不知道,這次我說的是我的計劃。美麗,溫暖,夢幻,而且殘酷的計劃。我甚至可以從每一塊磚,每一朵花中,看到淋漓的血腥和肮髒。昨夜何止是四時歡歌,六時驚雨。心如同放入滾開水的鍋中,反複蒸煮,直到熟爛。子蹊看了一晚上奏折,直到天亮的時候才睡了片刻,卻一直沒有睡安穩。不能舒展的眉仿佛一根刺,已在我的心上。我的手輕輕拂過他的臉頰,卻被他緊緊握住。他睜開了眼睛。「醒了?怎麼不多睡一會?」我的另一隻手擦過他汗濕的額頭,把他的碎發别在耳後,然後微笑着看着他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走了,走的很遠……我再也看不見你了……突然有一種很陌生的感覺,周圍都是黑的,還有很強烈的冰冷……我看不見光明,看不見你,什麼熟悉的感覺都沒有,就,好像,死了一樣……」「子蹊……」我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一種莫名的恐懼占據了我的心。「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麼?」他的手心因為出汗而冰冷。握住這雙手,仿佛抓住他的生命一樣。如此的殘破不堪了……「永離,其實我感覺很累,可是我不能放手,我不能讓這個美麗的國家就這樣毀在我的手上。」「不會,不會的。子蹊,你這是怎麼了?」「……我也不知道……突然感覺那種絕望很真實,而且,與我是如此的接近……我感覺到恐懼……如果有一天當真我就這麼死了,可怎麼好?」我摟住了他。他因為噩夢而汗濕的頭發,如同他的心情一樣凝滞。「相信我,不會的,不會有那樣一天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就這樣抱着你,永遠不會放手,就是地獄的拘魂使者來了,我也會緊緊抱住你的。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隻要我們的心願沒有了結的那一天,我們就待在這裡,哪也不去。」「……永離,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不再需要我們,這個王朝不再需要我們,那,我們要放手嗎?」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我也不知道。護佑鄭的神啊!如果有這樣的一天,我們應該怎麼辦?放棄所有的堅持,放棄一貫的信仰,隻為了,你已經放棄了鄭,放棄了我們了嗎?溫赢邀我到他的山莊中品紅茶。他酷愛茶,所以在京城郊外的山中修建了一個茶園,引了山泉水進來。京城這幾天已是燥熱不堪,可是一走進這裡,清新靜谧的涼意拂過全身,頓時精神一振。園子大緻上被覆蓋在高樹之下,即使驕陽如火,這裡依然一地清涼。山泉水湧出之處用白色玉石建了一個亭子,藤木的桌椅茶具一應俱全。人坐在這裡,随手可以用木碗取身後潺潺流下的清水烹茶,構建這個亭子的人心思很細巧。溫家的一個俏麗婢女正在用滾水沖泡茶葉,我和溫赢則坐在這裡閑聊着。溫赢其實并不衰老,雖然對他印象不深刻的我,總是固執的認為他已經是滿頭白發。溫赢除了關于茶葉的話題之外,什麼也沒有說,他把茶的種植采摘和烘烤全都說到了,最後連地域差異導緻這裡的茶葉質量并不是頂優也抱怨了一遍。那個婢女倒掉了第一次沖泡茶葉的水。注入第二遍水的時候,一種難以想象的清香溢了出來。我忍不住贊了一句:「好茶。」「這就是周相的雨露仙子紅,如此絕品,彷若天外仙茶一般,不帶人世污濁。」他笑着說:「第一遍的水可以沖開這種茶,但是并不能帶出它的香味,隻有第二遍的水才是極緻。至于第三遍,第四遍的水,味道也不錯,不過香味可要淡一些。老夫口味重,隻喝第二遍的水。」說完拿起了紫砂小盞,讓了一下。「周相請。」我從美婢手上接過了茶,喝了一口。的确,澀中透出了甘美的香甜。「怎麼,周大人不喜歡?」我挑了一下眉。「哦,不是,我很喜歡。不過,我好像無法品出溫相說的那種超凡脫俗的味道。不過是茶而已。」他笑了一下,揮手讓那個婢女退了下去。「永離原也是風雅的人,想必這些天心中有事,煩惱了一些,所以沒有心情。」「的确是這樣的。這些天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謠言,說原來的内閣首輔大人,現在的大學士周離,竟然曾經用一種很奇妙的毒藥害死了兩代鄭王,并且他現在深深的迷惑了原本英明的君主子蹊,讓他陷入了一個可恥的圈套中。」「周大人,謠言止于智者。這些無稽之談,你不去管它,它們也會自動消失的。」我安靜的喝了一口茶,然後把小盞放在桌子上。「天下号稱智者的人不少,奈何若真要找到幾個腦袋清楚的,怕也不容易。」他笑了一下,沒有說話。「有些人其實亂說話要攻擊我這個本就無足輕重的人,不過是個幌子。他們說我辜恩背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若是有心人把這無稽之談牽扯到鄭王身上去,那就不好了。碎嘴的人說我毒殺那個四歲的孩子,是為了現在的……」「這些人實在可惡。你說是嗎,溫大人?」真正讓溫赢和文鼎鸶分道揚镳的,不是我和溫家那點微妙的情分,而是他們最終發生了利益沖突。文鼎鸶要殺了我,可是他不能避開子蹊;然而如果失去了子蹊,溫家就一無所有。「周相,不用這樣和我說話,我今天邀你過來,其實已經表明了我的心意。以後溫家和大人可以說是榮辱與共,不分彼此了。那次,王後讓大人為難了。所說溫王後和下官已成君臣,不過畢竟是血脈之親。大人如果有什麼不滿,下官請您多擔待。」我一笑。「怎麼會?溫大人這可是折煞我了。莫說那是鄭王之嫡後,王朝中唯一可以養育下一代鄭王的溫王後,就是溫家的大小姐,永離也是敬佩三分的。永離自認也不是做官的料,一直想辭官回鄉,耕讀了此一生。溫相才是社稷棟梁,國之重寶。」我的話算是和他達成一種聯盟,我讓出了全部的權利,事成之後,他溫赢就是内閣首輔。雖然不是子蹊的九五至尊,威震九重,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威風,足令讓所有男人興奮得寝食難安,輾轉反側。「周離,你恨我是嗎?」「你不僅恨我,也恨鼎鸶。」「怎麼說呢……你出身世家,還沒有成年便入閣拜相,沒有學來運籌帷幄就已經身陷陰謀,既是旁人無法企及的幸,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不幸。有些事,有些話,不是書本上的那點東西就可以完全概括的。」在我要離開的時候,不明白為什麼,他叫住了我,跟我說這些話。不過我還是坐下來繼續聽着。「你和文家的公子璐廷交好,但是你可知道他還有一個哥哥,文家的長公子,文襄嗎?」我搖了搖頭,第一次聽聞文家的璐廷不是獨子。「不曾聽說,他現在……」「死了,十三歲那一年死了。他死的那一年正好是大比之年,如果公子襄還在,那一年的狀元一定非他莫數。想來也已經十多年了,那個時候,鼎鸶還是蘇州知府。在蘇州那樣的煙花之地,他居然可以清如水,明如鏡,不取百姓分毫。每天菠菜豆腐度日,他八十歲的老母親住的還是茅檐草舍。很多朋友都勸他,可是他依然堅持。襄那孩子身體一直很好,可是那段日子也許看書看得苦了些,一次回家的時候淋了雨,就發了熱。他們夫妻半夜把孩子送到郎中那裡,可是由于拿不出一兩銀子的診金,生生耽擱了;不出三天,襄就咽了氣……」我安靜的聽着,也不免傷感。我無法想象當時文鼎鸶是什麼樣的心情。十年寒窗,考場的幾番鏖戰,數年宦海,到了後來,不要說封妻蔭子,就是孩子都無法養活……「這不能為他貪污軍饷開脫。」「不是開脫,而是起因。堂堂的二品大員,一兩銀子,一個孩子的一條命……」我看着眼前依然冒着熱氣的茶水,清淡的笑了一下。「這事要從長計議,不過現在必須解決眼前的事情。關于錢,不外乎開源節流;不能節流而餓死大小官員,那開源就是必須。」「哦?」他轉而看着我,眼睛中的光亮一明一暗。「增加兩成的賦稅,一切都迎刃而解。等攻破了封國,安定了天下,這些都如同盤中小事,可以慢慢調理了。」「這個……鄭王同意嗎?」他也心動了。「不知道,還沒有上折子奏明呢。關于軍饷和庫銀,可是鄭王心頭最煩惱的事情……對了,溫相,永離家中還有事,先告辭。」他沒有挽留,隻是道了珍重,讓溫芮送我出來。一路上溫芮很沉默,可是到了大門外,我的轎子前面,他問了我一句話,「周相,咳血之人用什麼藥好?」莫名的看着他,「我不知道,等我找林太醫問一問。」他看了我一眼,點了一下頭,應了聲「好」,然後轉身走了。三天後我上山去找林太醫,可是那個藥蘆早已經人去樓空,一些罐子也許由于走的匆忙,被碰碎在地上,塵土掩蓋了家具原先的顔色,整間屋子顯得倉皇而凄涼。這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三日後,一個名為蒼瀾的園子悄悄的開始興建。仿照江南的園林,原木青石别有韻緻風情。修建園子的費用是戶部支出的,一共白銀四十萬兩,正是預備撥往新州的軍饷。是我,是我為了整垮文鼎鸶而向新州動手了。兩個月後,新州巡撫文璐廷請求追加軍饷的奏折送到京師,可是無人理睬。三天後,子蹊召我入禁宮,他把文璐廷的折子直接摔在我的臉上,一句話都沒說,讓我離開了。九月,由溫赢上奏的,鄭王子蹊一道聖旨昭告天下,增加兩成的賦稅。十月,新州大亂,新州巡撫文璐廷不幸殉職,内閣首輔文鼎鸶引咎辭職,溫赢就任内閣首輔。十二月,溫王後誕育王子,子蹊即刻封為太子,取名昭瑞。鄭王子蹊四年,民衆不堪重負,揭竿而起。八月,斬殺禍亂王朝的内閣首輔溫赢。因為他涸澤而漁的政策,因為他的貪污,還因為他種種的劣迹。九月,周離就任内閣首輔,溫芮為副相,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鄭王子蹊六年正月,周離泰山祈福。二月,召五台山禅宗領袖無為方丈進京主持祈福大典。三月,召天下名醫。四月,天下大赦祈福。可是如此的祈禱也沒有挽救子蹊的生命,他在一個荷花盛開的季節凋零了,就在蒼瀾園,那個人間最美麗的地獄。「永離,我知道你做這一切為了什麼,可是我無法不恨你……」十年後,鄭王昭瑞九年正月,封王龍泱正式起兵,而他的兵馬元帥則是有「玉面飛鷹」之稱的慕容天沛。據說慕容的劍術和陣法百戰百勝,所向披靡,大有席卷鄭的萬裡江山如破竹一般的氣勢。六月,封王龍泱兵臨城下。我的記憶出現一種奇妙的回旋,總是想着十年前的場景。子蹊的臉色因為常年纏綿病榻,已經成了沒有生氣的灰色。他仍然不願意同我說話。我自知對他不起,也就沒有強求。昨日溫芮拿了戰報給我,被我随手扔在了一旁。死亡與生存之間的界限,從來沒有如此不明确。可是到了這樣的一步,隻能感歎:生何歡,死何哀?照例看了子蹊的病情,本想轉身走的,可是他的聲音叫住了我:「永離,是你嗎?永離,帶我去看看你的那片荷花池……」如今,我站在城頭,看着城下嚴陣以待的軍隊。他們挺立的身姿,昂揚的頭顱,還有迎風飄舞的飛鷹的旗幟,都在述說着勝利者的驕傲。他們的身後有本來屬于鄭的萬裡江山,而我的身後隻有孤城一座。慕容真的長大了,少年的柔美和青澀完全消失于無形中,現在的他修長挺拔,如戰神一般。他看見了城頭上的我,可是如此遙遠的距離,使我無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于是我下了城牆,打開了城門,縱馬到了兩軍陣前,正好和他面面相對。他愣住了,幾年後的今天我可以明顯看出來他愣住了。可是軍人的一種堅定讓他很快恢複了冷靜。「周離,隻要鄭王出城受降,我保證秋毫無犯。」「鄭王?不可能。鄭王不會向亂臣賊子投降的,那有損軒轅家族的榮譽和鄭的輝煌。」「你……你來做什麼?」「沒什麼,隻是覺得兩軍對陣之前,主帥應該說兩句話。」我笑。「慕容将軍,既然已經兵臨城下了,很多話都不用說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說完,我轉身回去了。城門關上的時候,聽見慕容的聲音回蕩在城牆外面:「周離,你究竟……」隻有「周離」兩個字,無比清晰。等我再上城牆的時候,封王的坐騎也出現在對面的軍隊中。我揀了一支箭,把子蹊很多年前用顫抖的手寫下字的絹帶綁在了箭的尾部,讓一個力大無比的射手張開了硬弓,射到了龍泱的馬前。他們的防守很嚴密,原本就沒有瞄準他們的人,可是這箭還是被攔截在陣前,由專門的人拾起來,呈到封王的馬前。那,是子蹊最後的一個願望:善待百姓。如此而已。為了這個,我保存了十年。一切都已經結束,仿佛一場荒唐而悲切的旅行。走到了盡頭,心已經是傷痕累累。城破之時,那個隻有十歲的孩子自殺殉國。十年前的五月,荷花開了。今天早上下了一些雨,不過荷花開得分外鮮豔。我擁着子蹊坐在荷池的邊上,他有些貪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永離,我可以理解當時重傷的你為什麼喜歡看着這些花了……看見它們,能讓我深刻的感覺到:我還活着……可是……」他又開始咳嗽,鮮紅的血沿着我拿着的絹帕流了下來。「永離,愛過你,也恨過你,可是現在卻舍不得你……也許我說的輕松,可是還是希望你可以活下去……」「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找到我們共同的清明天地,然後百年之後告訴我,我會等着你的……」我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擁着他,像擁着噩夢醒來的他一樣。不同的是,這場夢,我們再也無法醒過來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永離,現在才知道,這句詩是何等的蒼涼。縱使心中不願,不舍,可終究無能為力……」血,越來越多,我的手,我的衣服,還有懷中的他都浸染成了紅色。「永離,看……那紅色的荷花,多美……像你一樣……」「我喜歡你,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喜歡你了……」「為了我,活下去……」他的生命在我的手中失落。出師未捷身先死。生命中極緻的無奈。本文完楚空推了一下他的眼鏡,拿起手中的稿子對我說,「你喜歡這個故事嗎?」我沒有回答他,而是把手邊已經裝訂好的文件遞了過去,裡面包含着所有有關鄭王朝最後時刻的研究。從整個社會的軍事、政治、經濟、科技,甚至還有一些處在萌芽狀态的宗教,到當時一些比較重要人物的個體研究,他們的價值觀,生存狀态,受到的教育,以及作為背景人物的群體研究。我對他說:「楚教授,這是我整理的資料,其中有我們小組完成的作業。」「為什麼你不喜歡這個故事呢?」楚空又問了一句。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呢。一個朋友曾經說過,楚空的所謂《破城》這個故事和我們的研究是并行的,他們有一些交叉,可是更多的卻是不同的方向。我們所做的事情是力圖構建一個相對真實而具體的宮殿,而我們的導師,楚空教授給我們的故事就如同在午後陳舊的宮殿中看到殘卷。「周離,故事中的主角有着和你相同的名字。」楚空站起來,把那本他打印出來的文稿放在我面前,「算是對你出色完成課程的一個禮物吧。」「楚教授,如果你真的看重我,那麼請給我最後的成績記成優等,這是我希望看到的。」我這樣說着,不過還是接過了他遞過來的東西。外面是黑色絲綢包裹着硬紙做的封面,翻開它,看見裡面是打印紙上面印着标準微軟宋體漢字。我的手指摸在上面,油墨已經沁入紙張之中,什麼也感覺不到。「楚教授。」我擡頭看着他,「你總是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他淡笑一聲,沒有說話。然後他把自己的眼鏡摘了下來,右手食指和拇指掐住鼻梁骨,緩慢地按摩了幾下。「我想,也許我們可以好好讨論一下你的前程問題。周離,你是我最好的學生,而三年phd的機會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你好好想一想。」眼前這個優雅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叫做楚空。二十多年前倫敦帝國理工大學的物理學博士,回國後執掌遠東大學曆史系,并且專門從事鄭朝曆史全面研究。當時我報這個專業的研究生隻是因為他同意免除我三年全部的學費,而那個時候,我父親的生意出了一些問題,他不能負擔我學習别的課程的費用。說實話,我并不喜歡這個課題,因為,無論楚空多麼本事,無論他是否擁有當時最好的實驗室,最充沛的資金,他所做的課題其實就和一個空中樓閣沒有任何區别。一個不存在二十五史中的鄭朝,除了他,沒有任何人承認它的存在。「楚教授,我很高興你可以給我這個機會。可是,我今後的工作也許和真正的曆史并沒有太多的關聯,所以,我想如果我繼續進修下去的話,我會選擇一個實用的課程,比如經濟或者會計什麼的。」「哦,這樣,那真的很遺憾。不過……」楚空習慣性地向後靠去,他擁有一個非常大的黑色皮靠椅,據說stonchurch三是在楚空之前最後的擁有者。他的這個動作在我看來有些隐隐的壓力,尤其是現在,他的雙手手指相抵,中間是一個空白的弧度,然後手指放在鼻間下面。他的眼睛透過鏡片看着我,他說,「這樣吧,現在離你畢業還有六個月的時間,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做我的助手。下周一有新的學生要過來,你去安排一下。」「謝謝您,現在我正需要一份工作。」我合上他給我的那本勉強可以算是書的本子,站了起來,「那我先回去了,這幾天需要更換住的地方,我要收拾東西。」「對了,周離,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你不喜歡這個故事呢?」「怎麼說呢。」我仔細想了想,「我和那個人的價值觀不一樣,即使我們有着相同的名字。」「哦?」楚空表現出很有興趣的樣子。「我想,如果我是他,我會完全換一種生活,我隻對自己的生命忠誠。」「嗯,不錯。你們的區别在于你們受到的教育不同。其實研究教育在價值觀形成中所起的作用,也是一個不錯的論題。怎麼樣?」我啞然失笑,楚空總是無孔不入地企圖說服我。他看我笑的樣子,他也笑了。他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幾乎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一種貌似惋惜的表情。他問我,「以後有什麼打算?」「等畢業之後,先找一家公司打工,以後估計可能會自己做吧。」「也許你的專業不是很合适做生意。」我們握了手,我回答說,「慢慢來吧,事情總是人做出來的。」「為什麼要拒絕研究這樣的機會呢?」「嗯。」我想一想,「怎麼說呢,我想過一種繁瑣而真實的生活。」周一開始,新生的注冊,課程的設置,還有幫助他們盡量争取到學校的宿舍,這些工作都需要耐心,并且仔細去做。我從楚空的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外面天已經暗了下來,石闆路旁邊的操場上有幾個男生在踢球。我站在路旁邊,把書本和活頁夾在胳膊下面,然後從口袋裡拿出香煙盒子,抽出一支點上,叼在嘴裡。剛想繼續走,忽然眼前飛過來一顆足球,我躲了一下,它擦着我的眼鏡飛了出去,把我的眼鏡一起打到了地面上。我的眼睛是七百度的近視,沒有眼鏡眼前就是一片模糊。我剛想蹲下把眼鏡拾起來,眼前有腳步聲,似乎從操場那邊過來一個人。路燈的光線是昏黃色的,我又看不清楚,就感覺在光影之間一個搖曳的身影,似乎走過了很遙遠的距離才走到我面前的。他彎下身子,拿起了眼鏡,仔細看了看說,「幸好是樹脂的鏡片,沒有碎。剛才不好意思,我沒有看見這邊有人。」我接過眼鏡重新戴好,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蘇見蹊,今年十八歲,他曾經作為一年級的學生代表在開學典禮上發言,身為優秀學生本身很吸引人的目光,不過這些與他的家庭背景相比又會有一些黯然失色。他是蘇氏家族的三公子,據說在這個國家中,隻憑蘇家這個名頭,就有超過一億美金的銀行信用。眼前的人還是一個少年,雖然他的個子比我還高一些。修剪精緻的頭發,清俊的臉,消瘦卻強健的身材隐藏在白色球服下,他的一舉一動之間都顯示他自幼受到的良好教育和自身的修養,也許任何人都不會苛責這樣的少年。我扶了扶眼鏡,把嘴裡的煙拿出來,沖着他笑了一下說,「沒事。」說完我轉身要走,他攔了一下,問我,「我們是不是見過?」「沒有。」「是嗎?」他溫和優雅地一笑,「不好意思,我隻是忽然感覺你很熟悉,卻忘記我們什麼時候見過面了,我想如果不問清楚,就是我失禮了。」「蘇少太客氣了。」我側身從他面前走過。腳步聲輕微而遲緩,而背後則是另外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話,「……三少,他就是楚空教授最看重的學生,楚教授曾經為了他專門申請了一個經濟研究的項目……」我理解他的吃驚,楚空出身豪門,性情古怪自傲,從他出掌遠大曆史系以來,不曾動用自己資金以外的任何财力支持,也沒有向别人要求過什麼,所以當他向另外一位同樣高傲的經濟系教授提出申請之後,别人會對這樣一件原本非常平常的時候諸多猜測。「是嗎?」少年回答了兩個字,卻聽不出情緒。清晨剛睜開眼睛,就聽見耳旁的電話鈴大響,我非常不情願地拿起手機剛喂了一聲,裡面的聲音稀裡嘩啦地傳出來,「喂,小離嗎,我是扶溪。」她是楚空朋友的女兒,專門負責鄭朝曆史的故事編寫,她和我同歲,我們第一次見面是我帶着行李離開家到遠大來上學的火車上,那個時候她自己翹家去西部旅行,火車在永嘉的時候遇上了沙塵不得不停了一天,她換了一張卧鋪票正好是我對面的下鋪。相當活潑的一個女孩子,一來就很熱情地讓我分享她在永嘉買的肉包子,而我則對她講述了我家鄉永嘉的一些傳說和故事。「喂,小離,你有在聽嗎?」「小姐,你的中文語法錯誤。你應該問我,你在聽嗎?那個‘有’是個動詞,可以做謂語,所以不能這樣用。」「得了得了,小離……」「小姐。」我摸摸自己早上起來有些疼痛的太陽穴,打開冰箱拿出一盒冰橙汁倒在玻璃杯中,接着說,「首先我比你大三個月,就是你對我沒有任何尊重,也請你不要小離小離的叫我。」她在電話那邊幹笑兩聲,這才用一種膩膩的聲音說,「離哥哥……」我連忙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就感覺全身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我徹底投降,「好吧好吧,小姐,你究竟有什麼事情?」「哦,是這樣的,我準備再陪你回趟永嘉。」「是你自己要去,想叫我陪你去吧。」忽然門鈴響了,我過去開門。「别這樣說,離哥哥……」電話中的女孩子依然喋喋不休。門一打開,外面的陽光透過草地照射了進來,我一時間看不清楚眼前人的樣子。于是我退後了一步,一個穿着黑色運動服的少年,似乎剛晨跑完的樣子,及肩微長汗濕的頭發勒到腦後,臉頰上薄薄的汗讓原本有些蒼白的臉色光潔紅潤起來。蘇見蹊,那個似乎有過一面之緣的人。「……honey,那麼就這樣了,今天晚上我去找你,有些東西要給你看,你知道嗎,楚叔叔的科考隊在永嘉那裡挖出一些稀奇的玩意……」眼前的少年一直站在門外,沒有打招呼,也沒有說話,隻是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奇怪的眼神,深黑色瞳孔,有一種可以穿透我思緒的傷感和熟悉。「哦,好的。我六點在學校門口等你。」我說完這些折上手機。少年忽然笑了,他向我的屋子裡面看了看說,「真是個不錯的房間,我可以進去坐一下嗎?」說完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繞過我走了進去。「在和你女朋友講電話嗎?」「不是。」我關上了房間的門,頓時屋子由于失去了陽光而黯淡了下來。「是一個好朋友。」「周離,你有過交往的女朋友嗎?」「對不起,那是我的私事。」「周離,為什麼不嘗試談一場戀愛?」少年理所應當的坐在我淩亂的床上,手中拿着我的杯子喝着橙汁。我有些驚奇地看着他,他現在的樣子,讓我以為前些天看到的優雅還有方才他的憂郁都是我自己的幻覺。「蘇少,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又一次打開冰箱,拿了一瓶牛奶并且數着我還有幾顆雞蛋,早上吃些什麼。「哦,我要吃煎雞蛋,要七成熟,還有兩片烤土司面包。」身後是少年小聲嘟囔的聲音,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抓了抓頭發,四周看了看我的屋子說,「嗯,你這裡怎麼這麼小,還有浴室在哪裡?」「蘇少,我們似乎還沒有熟悉到這樣的地步吧。」我拿出來雞蛋,面包袋,走到外面的廚房間,把切片面包放了兩片在面包機當中。身後忽然靠過來一個人,還帶着一股青草般的味道。「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了。别那麼小氣。」他說完,自己又拿了兩片面包放了進去,這才按下了加熱的按鈕。「我們什麼時候成為朋友的?」我靠在廚房的桌子旁邊,關上了窗子旁邊的煙霧報警器,拿過一支煙,點上後我看了看,打開了窗戶。「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們似乎隻見過一次。」「我認識你很久了。」我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想重新确定一下他的表情,這個時候面包片彈了出來,他從碗櫥中拿出一個白色的瓷盤,把那四片面包夾了進去。「我一直以為像你這樣的人,不會自己動手做這些的。」我把煙掐滅,打開瓦斯爐上的火,放上平底鍋準備煎雞蛋。「事實上我一直自己住,并且所有的東西都自己動手,我具備獨立生活的能力。」他為面包抹上乳瑪琳和草莓果醬。「為什麼?」我看着他。「我不知道。」他似乎在想些什麼,手中的奶油刀停了一下,「因為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對我說過,他什麼事情都自己做。換句話說,親力親為。」我一笑,「那是别人,那不是你。」「也許。不過我這樣做,可以讓自己離他的距離近一些吧。」鍋熱了,我放了一些油進去。「那個人是你以前的戀人?」「不。」我看見少年笑了,非常好看,「他是我前世的戀人。」我并不相信,我把他的話當成了一種拒絕回答時候的轉移話題,并且說了一句,「蘇少你很有幽默感。」「叫我見蹊。」我一笑,沒有再說什麼。油熱了,我煎了兩個荷包蛋。那天早上,一個原本隻見過一次面的世家公子蘇見蹊闖進了我的宿舍,我做了兩個人的早餐,并且讓他分享了我的面包。「這麼說,你認識的人叫做蘇見蹊?」對面的女孩子有一雙狡黠的眼睛,她正在大口大口吃着意大利西紅柿鲑魚,我把自己盤子中沒有動過的鹽漬橄榄還有一塊龍蝦用刀插到她的盤子中。「離哥哥你還記得嗎,楚叔叔從永嘉的一個古墓中挖出的殘本,裡面也有一個叫子蹊的,另一個則和你同名。」她說的殘本,就是楚空給我那個打印文稿的原件,一份在永嘉周氏祖祠後面挖掘出來的殘破絲卷,上面用蠅頭小楷寫了一個悠遠的故事,不過我不喜歡。「oh。ygoodnessthegoddanedstoryaga。」「呵呵,離哥哥。」女孩笑格格地笑着,「你的語法也有錯誤。」「行了小姐,我投降。說吧,你不是今天晚上有正事嗎?」她那起手邊的酒杯抿了一口酒,「嗯,這酒的味道一般,也許你應該嘗一下那個傳說中的狀元紅。」「你吃的是意大利菜,需要白葡萄酒。你文中的狀元紅是南方的米酒,我想,也許下次你吃芝麻湯圓的時候用的到。哦,當然,你喜歡吃紅豆湯圓。」女孩把酒杯放在餐桌上,收斂了笑容,「楚叔叔他們在永嘉發現了千年之前的狀元紅的配方,其實他們在周氏的祠堂後面的墓地中挖出了一壇子古酒。我來是想對你說,也許永嘉那個地方的傳說有真實的曆史依據,它不僅僅是你的家鄉一些大人哄小孩子睡覺的滑稽故事。」我自己給自己倒了酒,沒有說話。「周離,楚空為你提供的研究機會十分難得,而且最近還出土了很多東西都是證據……你為什麼那樣看着我?」「你,楚空教授,還有他的那些朋友們,你們都是有夢想的人,容易相信很多東西。這和我并不一樣。」「你怎麼都不會相信是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根本沒有興趣繼續下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興趣,我還有需要去做的事情……」「周離,你的生活并不正常。你吃全麥的面包,喝冷的礦泉水,不喝酒,不愛吃甜食和水果,你的生活可以和清教徒媲美,而唯一算是放縱一下自己的就是吸煙。沒有戀人,沒有朋友,沒有大小聚會,甚至平時的時候也不多話,其它人試圖接近你的時候總是被你擋在很遠的地方……」我招來了服務生,問他要了賬單,看着那個穿制服的服務生離開。「你可曾想過原因嗎?」「沒什麼,其實這樣生活的人很多,我的薪水不足支付我夜夜笙歌。而我吃東西的口味表示我向往健康簡單的生活。也許你的朋友都是富有夢想,并且生活多姿多彩的人,所以你會感覺我很怪異,看多了就好了。」「周離,你的心是空的。不過用藝術的說法就是,你曾經的生命帶走了你全部的熱情。」我決定不再說什麼,在公共場合和一個女孩子吵起來實在不象話。這個時候服務生走了過來,他彎下腰對我說,「對不起先生,已經有人付過帳了。」我順着他的指出的方面看到了身着黑色西裝的蘇見蹊,他正拿着杯子看向這裡。我看了看女孩,她也有些皺眉。「嗯,這家餐廳似乎是蘇家的産業。」「是個不錯的小說橋段。扶溪,記下來吧。」我從錢包中掏出足夠支付這頓飯的一百鎊放在桌子上,對侍者說,「這是你的小費。」蘇見蹊轉了科系,他從微觀經濟學轉到了楚空的設置的課程。不過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最後的論文題目居然是鄭初年宗教對于戰争的影響。「那天不好意思,我隻是想回請你,因為那天早上你請我吃了早餐。」蘇家的少爺罕見如此的謙和,他委屈的樣子似乎面前的我就是一個仗勢欺人的惡棍。我的鞋底在路面上蹭了一下,抱緊了手中的書,這些都是從圖書館借來的短期教科書,很珍貴的。我對他說,「蘇少如果感覺缺少朋友,我想,以您的地位和條件,周圍肯定有很多人圍着的。」「叫我見蹊。」「稱呼并不重要。」「那你為什麼不改口?」「我想,這是我的自由。」「你……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嗎,為什麼你不讓着我?」他近乎是脫口而出,可是……為什麼這句話如此熟悉?似乎很多年前有人對我說過一樣。蘇見蹊的手拿下了我的眼鏡,我的視線模糊一片。「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嗎?」他的聲音帶着傷感,那種感覺就如同那日早上,我從他平靜的眼中讀出的情緒。「我們以前見過嗎?」我問。「是的,可是後來我們分開了。當我離開的時候,我向神佛許了願,可以再看到你,并且……希望你快樂,去除傷痛回憶的快樂。」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蘇見蹊,他的額頭抵着我的,我的鼻尖可以碰到他的。很親昵。「周離,這次我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麼?」「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了。」什麼?我把最近整理好的一些檔放在楚空的辦公桌上,而他則站在旁邊電子魚缸旁邊,看着水中彩色的熱帶魚來回遊弋。他和蘇見蹊有着相似的衣着品味,不過不同的是,楚空似乎更喜歡淺一些的顔色,而蘇見蹊則對黑色有些獨鐘,他說,黑色在大鄭是最完美的顔色。「楚教授。」我說,「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當然。」他對他的魚缸,從那裡面折射出來的水光映在他的臉上。「為什麼您會固執的相信一個虛幻王朝的存在?」「因為我去過那裡,眼見為實。」「我不得不說,您的觀點是對我們已經成形的知識體系的嘲弄。」「哦,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我的人。不過這又有什麼關系呢?我研究的是我的觀點,沒有對錯,隻有不同而已。哦,扶溪和你說了嗎,在永嘉挖出一壇子古酒,現在實驗室那邊正在加緊分析,也許你家鄉的名産又可以重現人間了。」第一次見到見蹊的時候我曾經對她講:永嘉千年之前産一種酒,名字就是狀元紅,據說清冽甘甜,使人一飲難忘。不過近百年來,由于戰亂還有水土的問題,永嘉的水已經不适合釀酒了。「教授,無法釀出您想要的酒也許不是配方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是水質的問題。」「很多因素并不是檢驗的數據可以完全表達出來的。」他轉身看着我,微笑着說,「要相信科學。」「……我知道。可是很多事情過去了就無法複原。千年之前的永嘉是一個安靜的小鎮,即使是最炎熱的夏天午夜,也有混合淡淡的茉莉花和青草的潮濕清涼的味道。不過現在一切都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房子,植物,還有水土。」楚空看着我,他的臉上有些奇異的笑容,那種感覺,似乎就是在一片嘈雜而荒涼的人群中找到了同伴後的一種寬慰。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有些朋友之間的勉勵,又有些長輩對後輩的嘉許意味,他說,「其實生活不用想很多,把自己放松一些。聽說你戀愛了,那麼利用周末讓自己過得愉快一些吧。一起吃個飯,聽聽音樂,或者出去看個電影什麼的。」戀愛?我有些結巴,「……楚教授,你……你聽誰說的?」他站在我身邊,很認真很努力的想,不過最後他反問我,「怎麼,這還是個秘密嗎?」我垂頭喪氣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打開房門,不意外看見我的床上躺着蘇大少爺,哦,不,蘇見蹊是他大哥,那個人才是名符其實的蘇大少爺,眼前這個抱着被子的人應該成為蘇家的三少。他不到正午十二點絕對不起床。我盡可能輕手輕腳關門,不過還是把他驚醒了。少爺睜開尚帶着幾分睡意的眼睛,綻開一個很燦爛的笑容,他輕聲說,「嗨,早安。」「不早了,已經正午了。」我說着,把書本放在椅子上,推開了廚房間的木門,原本準備做午飯的,卻看見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四碟菜,一個白瓷盆中的盛着排骨湯,還有兩碗米飯。「我剛才好困,隻是稍微躺了一下。還有就是,小離的床好舒服,不想起來啦。」「為什麼要做這些?」「我們是同居人呀。你都沒有收我的房租,所以我當然要盡一些義務的嘛。」我可以感覺到身後他的靠近。「其實,你原本的單人宿舍比這裡寬敞很多。」「可是沒有你。」我側身從他身邊走過,被他抓住了手,不過僅此一下,他又放開了。「其實我做的菜還不錯,要不要嘗一嘗?」「謝謝。蘇少,我知道你是個不錯的人,可是我不想我私人空間被人侵入。」他突然拉過我,讓我對上了他的眼睛。那仿佛是一個黑色的漩渦,可以把人的全部靈魂吸進去。我不想進入,我想退出來,可是他的手非常有力。「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了記憶,可是你的心卻是空的?」好熟悉的話,似乎觸動了很久之前的一些朦胧記憶。空的?沒有傷感,也沒有了喜悅?可是為什麼讓我看見他的眼神還是會心悸?「好了,吃飯吧,不然菜就涼了。」他平靜地說話,然後松開手,在轉身的時候,卻是我拉住了他。「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排骨的?蘇少?」「叫我見蹊。」「好的,見蹊。」「那個故事的結果是什麼?」「什麼故事?」「就是《破城》,我拿到的打印稿隻寫到鄭王的辭世,然後呢?」「那是一個沒有結果的故事。」「然後呢?」我看着對面的女孩。她對殘卷有進一步的研究,而我首次有了想知道結局的欲望。「然後,你可以自己想象。周離可以生存,也可以死去。他可以在破城之日自殺,也可以投降封王。我曾經推測過一個結局,周離跳下了城牆,不過龍泱救了他,然後他們互相誤會了十年,最後龍泱放棄了王位,他們在永嘉再次相遇了。你喜歡這個結局嗎?」「我不知道。」「那你喜歡這個故事嗎?」「見蹊,你為什麼會寫這個故事呢?」「因為楚空對我講了那個時代,而我為之着迷。」見蹊和楚空的話一樣,我根本無法分辨真假,或者說無須分辨。忽然之間家裡面多了一個同居人,生活開始變得有一些細微的不同。有的時候天晚了,等我回到屋子裡會看見亮着一盞燈,一個安靜的少年聚精會神地坐在計算機前面,液晶顯示屏閃動的光照在他的臉上。有的時候他會回過頭和我打一個招呼,然後笑着說,「菜都在烤箱裡面,米飯沒有盛出來。」晚上的時候我也不能像原先那樣無所顧忌地看碟,打遊戲或者是抽煙。蘇見蹊的課程非常緊張,他每天上午都有課,而這個學期的課程很快頒布了下來,要忙着把教授的講義全部看完,還要看課外補充閱讀資料,然後和一個小組的同學讨論作業題目,幾乎天天都要深夜才能睡。而我則在一旁整理自己的簡曆,然後到處尋找工作機會,從網絡或者是報紙。的「小離,為什麼你不想留在這裡?」我已經告訴了他,再過一段日子我就要離開遠大,到另外一個城市。少年原本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說完話來到我的床前,我把自己面前攤開的那些紙張都收拾好,給他留了一個位置,讓他坐在那裡。「想換一個地方,一個地方住久了總有些膩。我從讀大學本科就在這裡了,在這裡窩了這些年,都快和外面的世界脫節了。」他的手指似乎無意識地拉動着床單,我按住了他的手。「怎麼不等我畢業再去呢?」我笑了笑。他是新生,我在這裡需要多久,他也一樣。「嗯……」他的眼睛轉了轉,「那麼你有沒有考慮過蘇氏企業呢?」我并沒有回答他的話,「見蹊,為什麼你會對我有興趣?是不是我很像你以前的朋友,所以讓你有熟悉的感覺。」「不是。」少年的眼神很堅定,「你就是你,不像任何人。」忽然有雨點打到窗子上的聲音,我從床上爬了起來,去關窗子,合上玻璃的時候看見樓下停着一輛黑色的轎車,幾個保镖一樣的人規矩站着。「你餓嗎,我去做些吃的。」見蹊說,他也要從床上站起來。「嗯,你再看會書吧,我去煮面,晚上吃的太硬對胃不好。」我來開了窗台,拍掉手上的灰,想着也許應該進行一場大掃除了。兩個星期後,我收到了永嘉一家公司的錄用通知,匆忙上路之後,隻能給楚空寄過去一封辭職信,并且告訴他,等我在那裡一切安頓好之後,會在畢業典禮的時候回來的。十月之後的永嘉經常下一些小雨,古城之中的舊石闆路有些濕滑,風斜着吹過來,撐起的傘根本擋不住,我看到路旁有房檐,瓦片上還滴着水,不過屋檐下面的方磚确是幹的。收起傘,我躲了進去。忽然電話響,手忙腳亂地把東西交到單手,從口袋中拿出手機,剛打開折蓋,就聽見蘇見蹊的聲音叫了起來,「怎麼這麼慢,你現在在哪裡?」我覺得好奇怪,一年前,當我回到永嘉,辦理好所有的手續,拿着自己的行李走到公司分配的公寓間的時候,我一打開門就看見蘇見蹊站在日光燈下面。他的身邊甚至還放着一個行李包。我當時就笑了,在外人面前幾乎都是貴公子樣子的蘇家少爺此時相當滑稽,白色的休閑服上甚至還有灰塵和油漬。「我隻是走的有些匆忙,過幾個星期後我會回去的,見蹊你忘了嗎,我的行李都沒有收拾。恩,如果你還住在我的房間裡,應該知道的。」他抓住我的手臂,我感覺他在發抖。「見蹊,為什麼會是我,我們隻是剛見面的朋友。」他什麼都沒有說,直接擁住了我。「……周離,周離,你還在嗎?」「哦,在。」我連忙回答,「我在永嘉古城中,這裡下雨了,外面很難走。我一會就回家,到家我再給你打電話好了。」那以後,他又回到了遠東大學,隻是在假期的時候會到我這裡來住幾天。聽說他現在選修了三年需要的所有課程,他渴望提前畢業,不過我認為他有些瘋狂并且帶着一些妄想。可是楚空似乎很喜歡這個學生,他把當時遊說我的勁頭又拿了出來去說服蘇見蹊,要他繼續留在遠東大學研究一些隻有他感興趣的東西,不過見蹊也拒絕了。「算了,我就說兩句話,我現在就在永嘉的火車站,你站在那裡别動,我馬上就到永嘉古城。」「見蹊,不用……」我還沒有說完,他就挂斷了電話。其實他很自立,他來永嘉我甚至不用去接他,因為沒有人會懷疑蘇家的辦事能力,就像無論何時在他身邊總是有揮之不去的保镖。快到五點的時候,天就暗了下來,被雨水淋濕衣服不能擋寒,我甚至有些瑟瑟發抖,我不得不來回走來走去,忽然旁邊一個聲音說,「年輕人,喝點酒吧,這樣可以禦寒。」我扭頭一看,是一位老婆婆,自己坐在一個小馬紮上,面前是一個矮圓桌,上面擺着一海碗面,一個茶杯,旁邊還有一個酒壺,一個酒盅。「謝謝您,我不喝酒的。」我拒絕了。「年輕人嘗一點吧,這可是好東西,是永嘉有名的特産呢。是我兒子根據古方子釀的,這水是從後山專門背回的水。」「是嗎。」我笑着蹲了下去,對她說,「那是您老人家的福氣,有這樣孝順的孩子。所以,您還是自己喝,您要是喜歡了,您的孩子也高興呢。」「不礙的,你喝一點吧,這個酒雖然清冽,不過也禦寒。這可是永嘉千年前的名酒……」「周離……」身後是見蹊的聲音,我看見他撐了一把傘走過來,鞋子還有褲角都沾上了雨水。那個老婆婆潑了茶水,用酒壺倒滿了茶杯還有酒盅。她對我們說,「怪可憐的,都濕了,喝點吧,這個可比什麼感冒藥要好的多了。」見蹊皺起眉,「這是什麼?」我接過兩杯酒,遞在他手中一杯。「老人家說,這是依照古法釀造的酒,嘗一下吧……」輕冽的酒樣在他的薄唇上,夕陽的光線為見蹊的臉染上了瑰色。我似乎被什麼蠱惑了,擡起頭,在他的嘴唇上點了一下;就在我想退縮的時候,腰間被他的手臂攬住。「永離,我等你的回答。」永離,似乎是個很遙遠的名字,甚至在睡夢中都不曾有人這樣稱呼我,然而由他喚起,卻是如此的合适與熟悉。我笑了,看了他深黑色的眼睛:「見蹊,我答應你:永遠不離開,不過不要再叫我永離。」「為什麼?」「因為那是别人的名字,不是我的。」—全文完—小說下載盡在https:256wxc---256文學附:【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内容版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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