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衡指節一緊,擡眼看着她。
“你就算了。”董靈鹫道,“又不幹你的事。”
鄭玉衡抿了抿唇,沒下筆,而是道:“還是罰一些吧。”
“為什麼?”
“臣一日沒有被劃下族譜,就一日與鄭家的祖宗家族無法分開,即便臣心中已經覺得自己屬于您,但在外臣眼裡……尤其是在邢禦史眼中,治家不齊這一項就已經包括了臣,倘若您不責罰……諸位大人們恐怕不會覺得快活。”
迄今為止,很多人對鄭玉衡的容忍的原因有三:一個是董太後權力在握,她掌握的一部分權勢模糊了她作為女人在這個時代被迫要守的束縛和規訓,可以容許她做出一些稍微出格的事情。二是因為鄭玉衡肖似先帝,這為很多宰輔舊臣、為很多老大人心裡,謀得了讓他存在的理由。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其實是很多人都覺得鄭玉衡并不重要,太後娘娘不會因為他而誤國。
但這件事确實跟鄭玉衡沒什麼關系,屬于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隻是朝中的那些大臣們,能容得下鄭玉衡受到恩寵,比如各種各樣的封賞,但不會容得下鄭玉衡受到偏袒,哪怕這根本就不是徇私。
董靈鹫啧了一聲,說:“你的心思比以前還細。”
鄭玉衡道:“讓您擔憂了。”
“我從來沒擔憂過你恃寵而驕、為慈甯宮惹禍。反而是憂心你因為慈甯宮之故,處處受制,前瞻顧後,不能伸展得開手腳。哀家不是沒經過風浪的脆弱小舟,你不用考慮得這麼嚴格,早晚……”
她的話停在這裡,剩下的沒有說,而是接了前面的話,“罰你幾個月俸祿吧,你也用不上。”
鄭玉衡連錢财宅院都拒絕過一輪了,京中大好地段的府邸,配置好的仆從和婢女,房契地契,他看都沒有看。似乎覺得這些東西一點兒用都沒有。
有時候董靈鹫想,像他這麼視金錢如糞土的模樣,莫說她見過的了,就是普天下也沒有幾個。此人對物欲的改變非常不敏感,對金山銀山、宮中貴重的擺設、價值千金的徽墨,也完全沒有太強烈的感受。
人為财死。董靈鹫最初以為他是演出來的,是裝作不在意的模樣,故作清高,或是太年輕,認識不到這些東西的價值。但有一日,她望見鄭玉衡在庭中詢問侍弄花草的宮女,親手照顧數株帶刺的花卉時,董靈鹫才電光石火間領會到,除了天下的利來利往之外,還有一些少數、卻兼具隐士品質的性格。
對鄭玉衡來說,她給予的每一分“與衆不同”,都是濟養他靈魂的養料。這種關懷和憐愛,會在每一個寂寥寒冷的夜裡,深深的、緩慢地鑽入他冰冷的骨骼和懷抱,讓他孤單的生命裡遺留一道甜蜜的香氣。
用金銀寶物來換取這道香氣,就是窮極一生的身外之物,也是一點兒都不算貴的。
鄭玉衡認同她這句“用不上”,神情稍松,很快将懿旨草拟完成,遞給董靈鹫。
太後接過他拟的诏書,看了半晌,輕聲點評道:“邢文昌的字不如你。”
鄭玉衡道:“臣的字又差您好多。”
“沒有。”董靈鹫道,“跟我比,可不能拿你那半吊子張猛龍碑比,那就是看不起我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必過謙。”
鄭玉衡乖乖點頭。
董靈鹫看他這模樣,存心要鄭玉衡去見見世面,便道:“審理商恺的案件到了内獄,由許祥親自處理,但刑部、禦史台、大理寺,都會有人前去旁聽。到時候月婉會奉旨代哀家前往,你跟她去看看。”
鄭玉衡颔首:“好。”
“還有,”她道,“等廷杖結束,我會把一份證據派宮中人送到鄭家,你那個繼母聯合幾家親戚妯娌,在外面放利錢,還不起債,就讓人用妻女抵押,竟然跟秦樓楚館有不少的往來。要不怎麼說,你家能人輩出呢。”
鄭玉衡一下子愣住了,簡直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董靈鹫站起身,走到殿前逗了逗那隻鹦鹉,稍微活動活動,背對着他道:“這麼精彩的家裡人,你快回去看看,要是鄭大人氣得暈倒了,你還得給他治。”
鄭玉衡遲疑道:“我回去……是不是不太……”
“不,就應該你回去。”董靈鹫意味深長地道,“你這時候不回去盡孝,怎麼能看到變臉的好戲呢?再者說,是他鄭節治家不嚴、内憂重重,可不是你不孝呀。對吧?”
鄭玉衡還沒回話,她面前這隻鹦鹉就伸展了一下翅膀,歪過頭,盡職盡責地說着宣都知新教的鹦語。
“娘娘說得對,娘娘說得對!”
作者有話說:
小鄭:“檀娘我滴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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