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以在意大利面餐廳吃飯那次來說,我不記得店名、店的位置;也不記得叫了什麼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話題和氣氛隻依稀記得一點;但我卻清晰地記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車窗外,她踽踽獨行的背影。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顔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體四周暈開。見面既然已經不容易,我們隻好勤打電話;但在沒有手機的年代,打電話找到人的機率不到一半。而且這機率越來越低,因為我們的生活作息逐漸有了差異。我仍然過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卻得早起。如果我們分離的距離夠遠,像台灣和美國那樣遠,我們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國際電話。這時偶爾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電話,都會是一種驚喜。可是我們分離的距離隻是台北和台南,不僅天天會想打電話,更會覺得沒有天天打電話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侶。可惜我們在電話中很少有共同的話題,隻能分别談彼此。我不懂她所面臨的壓力,隻能試着體會;她對我也是如此。當我們其中一個覺得快樂時,另一個未必能感受到快樂;但隻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會再傳染回去。換句話說,我們之間的快樂傳染力變弱了,而難過的傳染力卻比以前強得多。常想在電話中多說些什麼,但電話費實在貴得沒天良,讓我頗感壓力。每天的生活并沒有太多新鮮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類的話,便成為電話中的逗号、分号、句号、問号、驚歎号和句尾的語助詞。日子久了,甚至隐約覺得打電話是種例行公事。我想妳、我很想妳、我非常想妳、我無時無刻不想妳……這些已經是我每次跟她講電話時必說的話。雖然我确實很想她,但每次都說卻讓我覺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錢的東西。葦庭大概也這麼認為,所以當她聽多了,便覺得麻木。「可以再說些好聽的話嗎?」葦庭總會在電話那端這麼說。剛開始我會很努力說些浪漫的話,我知道這就是她想聽的。或許因為分隔兩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養分來維持愛情生命。可是,說浪漫的話是條不歸路,隻能持續往前而且要不斷推陳出新。漸漸地,我感受到壓力。因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說出浪漫的話的那種人。葦庭對我很重要,當我對她說出:妳是我生命中永遠的太陽時,雖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讓她開心,但我心裡确實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我無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養分時,立即灌溉給她;更無法随時随地從心裡掏出各種不同的浪漫給她。我需要思考、醞釀,也需要視當時的心情。而且很多浪漫的話,比方說我願為妳摘下天上的星星,這種話對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謊言。我無法很自在随意若無其事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種話。會勉強說出口的原因,隻是想讓她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而已。「你好像在敷衍我。」當葦庭開始說出這種話時,我便陷入氣餒和沮喪的困境中。葦庭紮紮實實地住在我心裡,這點我從不懷疑。我隻是無法用語言或文字,具體地形容這種内心被她充滿的感覺。具體都已經很難做到,更何況浪漫呢?「為什麼你是選孔雀的人,而不是選羊的人呢?」當她我失戀了。失戀有兩層涵義,第一層是指失去戀人;更深的一層,是指失去戀愛這件事。我想我不僅失去戀人,恐怕也将失去戀愛這件事。葦庭曾告訴我,選羊的人絕不會勉強自己跟不愛的人在一起,所以當她說要分手時,大概不會留什麼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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