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愛情從來不能當飯吃,大了肚子,還怎麼去做舞女?真生下一個沒爹的野種,于曼珍的後半輩子也很容易想見了。她為了男學生已經疏遠了好些熟客,又花錢給他買衣服,買高檔鋼筆,買貴的要死的洋文書,往家裡拿的錢甚至都不夠發傭人的薪水,吳媽已經放了話,再沒有錢,就拿走家裡的物什抵,她看上的那個梳妝盒,據說是曾祖母傳下來,于老太太最寶貝的。
就算傭人可以忍痛辭掉。小孫子的學費,一家人的夥食費,難道會從天上掉下來嗎?于老太太和于母先斬後奏,乘着月份還小,合起夥來,暗地裡一把藥,到底把孩子打了下來。
于曼珍痛苦極了,她想過尋死,随她那未成形的孩兒一起去了,然而尋死的痛,難道就比堕胎少些麼?她怕呀,刀子擱在手腕上,橫豎切不下去。麻木是一個人認命的表現之一,于曼珍的心已經枯朽了,死不了,那便隻能活。
然而大過一回肚子的舞女,身價跌的厲害,大都會将于曼珍掃地出門,于曼珍隻能去那些小場子攬客,至少在那些地方,她還是水靈靈一朵玉蘭花。
于老太太和于母對這個結果都很滿意,隻是剩下的妹妹弟弟們還小,對于姐姐每天由男人送回來還勾肩搭背的,本能的隐隐抵觸。
女孩子們倒好,膽子小,什麼都不敢說,隻有小六把嫌棄和鄙夷挂在臉上,不知道是對那些男人們的,還是對自己二姐姐的。
于曼珍每回看見弟弟的臉色,就跟被刺紮了樣的難受,她知道其實祖母和母親也是這樣嫌棄自己的,嫌棄自己髒,嫌棄自己掙的錢髒,然而偏偏還伸手來要,她們隐藏的比弟弟好些,然而依舊不夠好,至少還是讓她一眼就發覺了。
于曼珍心裡發苦,然而又無人可以傾訴,隻好壓下去,忍耐着,忍耐着,憤懑悄悄在心底生了根。
慢慢地,舞票已經不能供于曼珍養家,她隻好帶一些客人到家裡來,反正她已經沒有了清白,隻要能搞到錢,有什麼不能賣的呢?她的六弟還小,但依舊可以猜測到二姐姐對這個家的玷污又進了一步,見了于曼珍,幾乎就要拿鼻孔看她了。當然,以他的身高,那并不能真正的付出實踐。
于母有時候也會提起曼璐,那個腦袋不清楚的大女兒,一邊哭一邊數落着這個女兒的不懂事,數落完了照舊躺在床上呻吟着自己腰傷的苦痛。
你的腰不還是沒有斷麼?既然沒有斷,又有什麼可叫的?于曼珍心裡恨,也隻敢在心裡恨。她實在厭倦了這樣的日子,想找個落腳的地方,歇一歇。
所以當梁宏才說要娶她的時候,她沒有猶豫很久就答應了。結了婚,也許就可以擺脫原來的家。
拍結婚照之前,于曼珍對着鏡子細細的化妝,她化的很慢,口紅就細細的塗了半天,鏡子裡那個臉白的像鬼,眼皮上沾着濃濃油彩,嘴唇塗了半邊紅色的人像,陌生的不像是自己。
整場婚禮彌漫着一種不對勁兒的喜氣洋洋,總之,在這一天,于曼珍從于小姐變成了梁太太。
于曼珍總算是從風月場裡跳了出來,開始用梁宏才的錢接濟娘家,起初,梁宏才對這件事情也并沒有很不滿。因為就在和于曼珍結婚的這個月,他做了一筆大買賣,賺的錢數都數不過來,當初娶她,一是她長的對自己胃口,二就是聽人說,這樣面相的女人旺夫,能帶來福運,所以梁宏才其實不想計較那些小錢。
但是他對于曼珍終究有一樣不滿意──她的肚子一直沒動靜。男人,無論貧富,對子嗣都是很看中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麼。娶老婆圖什麼,色相倒還是其次,最要緊的是能傳宗接代。
所以當他知道于曼珍打過胎的時候,立刻出離憤怒了。雖然早知道這娼婦做舞女,不幹淨,然而竟然還打過胎,誰知道她還能不能生?
不能生還胳膊肘往外拐,拿他的錢去貼補娘家,以梁宏才做生意的盤算,他自然是虧大了的。曆史幾乎是在重演,隻不過受着梁宏才磋磨的由于曼璐變成了于曼珍。
于曼珍想過離婚,然而每次回家,想得到親人一點安慰,于母卻勸她忍耐:“你一個殘花敗柳,離婚了,拿什麼養活自己呢,他不過要一個孩子,你找一個能生養的來,籠絡住他不就完了?你弟弟正上中學呢,那學費,不和姓梁的要,我還能憑空變出來不成?”
弟弟,弟弟,弟弟;兒子,兒子,兒子。
于曼珍直到現在才深切的明白,自己的犧牲全然白費了,她的祖母,母親,弟弟,她的親人,是一群白眼狼;而她是一隻羊羔,白眼狼群吸幹了她的血猶不滿足,還要敲開她的骨髓來吮一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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