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像過用兩隻右手彈琴嗎,夫人?如果我麼被炮火炸掉一隻手臂,而上帝又敷衍地補上另一隻。”1990十根指頭在蜜蘿眼前靈巧地彈動,就仿佛他指下仍有一架鋼琴似的。熟悉的輕松笑意依舊從中年人眼底源源不斷地湧出,以至于蜜蘿險些也産生了這話題十分輕松的錯覺。
她于是沉默下去,像是在遵從丈夫的遺願讓他做個自由的死魂靈,還是強行把他帶回陸地,然後令這天才的靈魂也随之泯滅于陸地的炮火塵煙之間掙紮。很久之後,她終于擠出一抹與他相似的輕松笑意:“再跟我打個賭怎麼樣?就賭我還能活很久,久到給你做一輩子的路标或者航标也綽綽有餘?”
“好吧,陸地對你而言的确是陌生的,但陸地上的人們呢?小号手,那個女孩兒,還有我?”但她好像也覺察自己先前的話實在毫無說服力,立即又改口道,“尤其是那個小号手,他之前才憂心忡忡地寄信告訴我,打算回船上找你。”
其實1990是相信的,他相信這位夫人還可以活很久,正如他幼年時相信“媽媽”隻是一匹好馬的名字一般。但這同他有什麼關系呢?除了那個從前偶爾落足,後來卻被炮火夷平的小島,弗吉尼亞号就是他的整個世界了——他知道這世界将要崩塌了,而他甯願也正該随之而去。
“但願他還找得到我。”1990頑固又放松地說,“您也是,夫人。如果您不介意聽我用兩條右手臂彈琴的話,或許我們還有見面的時候。”
蜜蘿忽然意識到他們——她和埃裡克将1990保護太過,無論是他于音樂的靈性還是那要命的,與他所生長的弗吉尼亞号不可割裂的随性自在。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向1990強調“陸地上不會有大鲨魚來吃你”時,那孩子的回答——他說:“每當我從船舷上向下望去時,從沒看到過陸地的邊際——你怎麼知道那上邊确實沒有鲨魚,而不是鲨魚都藏在看不見的地方等着捕獵你呢?”
蜜蘿現在仍有無數手段蠱惑他離開這艘生命已走到盡頭的渡船,仍可以做出無數承諾,關于1990以及不止他在船舷邊時目之所及的陸地,并保證實現諾言。但她終于明白,那些并不存在于陸地上的吃人鲨魚一直都靜悄悄地潛伏在1990心底——而這群怪物并非以血肉為食,而是以某種更珍貴的東西——譬如自由與靈性為食,隻等他踏上陸地,或者說任何弗吉尼亞号以外的領地,便要将他分而食之。
“好吧,1990,我的孩子,我總是很難理解你們這些藝術家的心思。”蜜蘿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漆黑的眸光便帶了些欣慰的笑意。她既不再提為他尋一座陌生的小島安家;也不提他曾為那女孩錄下,卻未及送出的碟片;隻是聲音平和地對他笑道,“不過,你們各自覺得圓滿也好。”
最後,1990目送那唯一不得圓滿的人收起羽翼,墨藍的魚尾浸在海波裡,眨眼間就已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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